我像一尾沉潜在深海的游鱼,逆流溯洄到山川溪涧,沐浴着林子深处洒下的斑驳光影,透过清润的水面静观四月的青绿人间。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嫌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紫云英和野桃花的花期已过,棋盘式的水田里散漫着柔绿的野草,柔柔的,绿意尚不鲜明,泛着淡淡鹅黄。山川亦是层层叠叠的青绿,正是人间好时节。春意弥漫在南方的丘陵,山坳里四散着屋宇,我的老家便坐落于朝南的山腰处,一弯碧水绕屋而过,此可谓“绿水人家绕”。
踏着晨岚晓雾,褪去凌晨至天明奔波的风尘与倦意,那栋青瓦白墙的老房子隐约跃入我的双眼,它静默着,如颤颤巍巍的老人,纵风雨飘摇,却岿然不动。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土砖屋承载了父辈的半生以及我渐远的童年时光。墙体本是由黄泥混着稻秸的土黄色砖块,只因岁月的剥蚀而渐渐脱落外壳,近年来,爷爷奶奶用石灰粉刷墙体,掩盖了黄土以及附着于上的蛛网、蜂眼,淡白的墙体便与檐上的青瓦互相映衬,掩映在晓山青雾里,倒有一番江南水乡的恬淡意境。
台上的人家多已修盖新房或是推倒土屋改种庄稼,而存留土屋原貌且居住至今的仅此我这一家罢了。古人常言:“近乡情怯”。情何至于怯?在外求学,离家不过数月,远不及唐人宋之问的数十载,我所历经的事物与眼界过于狭隘,难以达到“怯”之境界,纵虽如此,当矗立在山腰处的老屋恍惚间跃入双眼时,眼波流转,胸腔为何翻涌着愁思如瀑,而昨夜蹲坐在逼仄潮湿的车厢过道处的如坐针毡感却如过眼云烟,消散在那缕细而直的炊烟里了。
拖着比身体更为沉重的行李,滚轮在碎石子路上摇曳着不规则旋律,我用脚底触抚着乡间小路每一寸的厚重与温度。老屋墙根处延伸着春天的足迹:一缕缕嫩青的春草从石缝中葳蕤生香,顶拖着淡蓝色米粒大小的花冠抚弄着行人的脚踝,酥酥痒痒的,仿佛是春天弥留的悸动。抬头望向屋顶,从烟囱里喷薄而出的细而直的炊烟交织着柴火饭香,温润如水,渐渐隐匿在山雀的翅尾,预示着亘古不变的温情。春意满,异乡人,终思归。
时值春末夏初,山里可谓是“热闹”非凡。老屋左倚青山,而在青山与鸡舍的交接处便是奶奶精心耕耘的菜地,四时蔬果,无所不有,她忙活了大半辈子,早已熟谙季节、气候更迭与作物生长的规律,“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在春种秋收的清贫岁月,唯有辛勤劳作以求自安。我静静地环顾菜园子,四周钉着沙木桩环绕成的篱笆,沟垄纵横排列宛若棋盘。豌豆苗的藤蔓如爬山虎的脚掌布满整架,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绿,玉米苗探出泥土在风里微微摇曳,一畦畦韭菜疯长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不知杜甫菜园子里的韭菜长势是否有如眼前之光景,遥想着,韭菜炒鸡蛋的清香便在脑海中萦绕不绝。篱笆的西角处独生一枝野菜花,金黄细小的花瓣点缀着绿意肆掠的菜园子,吸引着蜂蝶翩飞起舞。老黄狗热切追逐着我的脚后跟,颈间的铜黄铃铛“叮铃叮铃”回荡在山崖间,仿佛是山的余音。
我向来孩子心性,在山里疯跑着追逐那已渐行渐远不复再来的童趣,即便此刻的我已是大人模样。幼时读书时就已被鲁迅文章中百草园里的“覆盆子”这一陌生字眼所吸引,它在书里一闪而过,却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以至于在若干年后才渐渐得知它原来就是每年四五月份山里随处可见的鲜红色野莓果,甘甜可口,甚是喜欢。不仅如此,金银花,映山红,结香花,阿拉伯婆婆纳等野花皆在这春日里舒展着,肆意生长,悄然散落在溪涧,田野,林径,以及春末的溯深处,一川烟草,绿野连天。
我躺在山坡上,感受茫茫的黄昏,这时候的远山,更像幻觉,就像我此刻所触摸到的寸寸乡野,暮色渐渐涌上山头,老黄狗伏在我的脚边不声不响,从枞树林里掠过的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且高歌,无忧亦无惧。
曾经读过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令我难以忘怀:“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与日落,我都舍不得忘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泪眼迷离中,车站疾驰轰鸣的绿皮火车呼啸而至,我将再一次收拾好行装,再一次紧锁恋家思归的心怀,再一次告别日落与山海。待到梅子黄时,蝉鸣渐起,再与山川对酌,把酒言欢。
编辑 汪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