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淹没在一片白色之中。这白色如此明亮,如此浓密,不仅吸收了一切,还吞没了一切,不仅吞没了颜色,还把一切人和物本身都完全吞没了,这样它们就变得双倍无形。”在若泽·萨拉马戈的笔下,会传染的“白色眼疾”席卷了整座城市,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灾难。食物短缺、制度崩溃、道德沦丧,在大家都看不见的世界里,展开的是一幅写满不堪、痛苦和绝望的画卷。
作者在将“看不见”设置为一种奇怪的失明症,不同于传统盲人眼前的一片黑暗,失明症患者的视野里则是一片雪白,“好像掉进了牛奶海里”,而他们也没有像普通失明那样有着角膜、视网膜、视神经等部位的损伤,眼部器官完好。一片白,意味着他们看不见黑色,这其实是对于人们看不见黑暗、苦难、深渊的一种隐喻;而眼部器官完好,暗示人们“视而不见”,问题在于大脑缺乏理性的思考。正如作者所说:“一旦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苦难就会在我们中间蔓延”,在这部小说中,失明群体表现出的视而不见、冷漠麻木、甚至自私歹毒,就源于他们自己看不见的奴性思维。
一伙有组织的盲人歹徒进入隔离区,凭借手枪打破规则,夺取了当局派送过来的所有食物,并要求每个宿舍交出所有财物来换取相应数量的食物。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项不平等的协约,甚至对于自己的行为作出一些“逆向合理化”的解释:“假如我们真把他的手枪夺过来,我也不相信我们能用上它。”“那么,武器还是留在他们那边好,至少他们还不会用武器进攻我们。”如同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小说中的医生等人在此阶段表现出的“精神胜利法”的性格特征,其他人在这种浪潮的推动下,也表示妥协和服从:“先生,把维护本宿舍利益的任务交给你们,完全正确”。他们不肯用理性的思维去辨别和分析,而是选择放弃抵抗,这是被奴役的开端,也是被奴役的根源。
持续几天的食不果腹后,八位示威者决定前往歹徒们的宿舍表示抗议,受到了手枪的威胁和其宿舍三天没有饭吃的惩罚。在三天时间里,他们只能沿着其他宿舍的门口乞讨一些食物,而他们的英勇行为并没有受到其他失明者的崇拜和赞扬,甚至连同情也没有,留给勇士们的,只有无穷的挖苦和咒骂。“你们既然出了这种主意,就只能靠西北风活着;要是我们当初听了你们的鬼话,现在会是个什么下场”“你们忍着吧,忍着吧”,群众们放弃自身的责任,成为了反抗行动的看客,将自己置身事外,甚至觉得那些为大众冲锋的人罪有应得。这让我想起《药》中的革命烈士夏瑜,为人民百姓的解放而斗争牺牲,最后却还要被愚昧落后的民众榨干最后一滴血。而失明者们不知道,那本是属于他们的食物,本是为他们而遭受苦难的英雄。他们的立场逐渐模糊,“奴性思维”在实践中得到了“进化”,他们对于自己被压迫者身份的认同更深一步,作者在此站在奴性群众的角度上,作出了尤为讽刺的评述:“他们运气不错,不是永远断绝供应,毕竟,谁敢咬给他东西吃的人的手,永远得不到食物也是天经地义”。人们不参与反抗也不保护反抗者,并不是单纯为了保全自己,他们嘲弄和排挤抗争者,甚至为压迫者发声,是其奴性思维生根发芽的后果。
奴性思维的巅峰出现在第二次反抗中,人们成为压迫者的帮凶,争着抢着想要跪在地上,做一个老实的奴隶以表忠心。这一次反抗是医生妻子一人参与的,在遭受服淫役的屈辱和其中一个女伴被歹徒们奸淫致死后, 怀着被歹徒们羞辱的痛苦和仇恨,她和与第二个宿舍服淫役的女盲人一起, 混进歹徒宿舍, 用剪刀刺死了盲人歹徒的头目, 并趁着混乱逃出来。 继任的歹徒首领宣布从此不再分发食物给其他盲人吃。接下来的几天里,失明者们在饿死的边缘苦苦挣扎,而奴性思维的恶在这时暴露无遗,人们丝毫没有考虑去抢夺食物,去反抗来改变现状,而是“反省”自己作为奴隶所犯的错误:一个男人说:“我觉得,要是不杀死他们的头目,我们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如果像过去一样,女人们每月到那里去两次,满足一下他们本能的要求,我倒要问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想知道那个英雄业绩是谁干的;我们应该自己动手,把她送去接受惩罚,先要知道是谁才行;我们告诉他们,你们要找到是这个家伙,我们送来了,现在给我们食物吧。”此时他们仅仅是因为想要食物而计划出卖女人吗?不是,他们对于被蹂躏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援助,甚至觉得服务好歹徒们是本职工作,将歹徒头目被刺杀归结为医生妻子的罪孽,甚至自己为此深感愧疚,还要“主动请罪”。当作为看客去排挤和挖苦冲锋者已经不能满足自己的奴性,人们争相要在压迫者前“大显身手”立一番功绩来凸显自己的忠诚,这种思维的失明比被迫奴役更可怕,人们主动去帮助压迫者巩固权威,成为迫害的帮凶。
他们奴性思维的罪恶并不是特定情景下的反应,这并不只是失明者在混乱和饥饿状态下的应激反应,也是全人类人性的丑恶。小说中发生的情节没有背景、角色没有名字,它可以发生在曾经、现在、未来,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类失去理性思考的时候。
奴性是社会发展的产物,是时代的产物,长期的不平等、受压迫是滋生奴性思维的温床。以女性受害者有罪论为例,正是在男权社会的长期影响下,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有一双“男权的眼睛”。许多女性被殴打、侵犯的新闻一旦进入公众视野,总会有网友质疑:“一定是衣着太暴露了吧”“这么晚还出门,这女的自己就不检点”,其中甚至不乏来自同为女性的发言,如此为加害者开脱,为受害者加罪,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奴性思维呢?以看不见的奴性思维来思考和处理问题,只会让我们看到越来越多“被奴役”的处境。
萨拉马戈在结尾处写到:“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本来就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当我们对于现象失去理性的思考,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生存在被失明症侵袭的城市里,内心失明是每一个时代都需警钟长鸣的寓言。面对黑暗和灾难,我们不应怀着宿命论的心理从而冷淡、消极、妥协地对待。爱、理性、共情、互助,也许才是人们走出深渊唯一的方式,如小说中的老人所说:“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当之有愧的尊严,至少我们还能为享有本属于我们的权利而斗争。”
一审:杨宇涵
二审:陈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