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佛。
我信佛是随妈妈。妈妈说,除了来例假时不能拜佛,我们每天都要对着这尊两万元的佛像叩首。这是为我们的下辈子积德。
逢年过节亲戚聚会时,或许是因为信仰不同,我们都离其他亲戚远远的。妈妈打扮得体,挽着爸爸的手,在他身旁浅浅地笑着。她说这是为了我们家的面子。我不懂面子是什么,我只在乎地上搬家的蚂蚁。
我应该还有一个姐姐的,这是我蹲在地上捉蚂蚁时听见婶婶说的。姐姐自然是和许许多多的姐姐一样,生下来少了胯下二两肉,在水里溺死了。大人好像不惊讶孩子的生死,也不担心妈妈的身体。他们只在乎爸爸还爱不爱妈妈。
爸爸当然不爱妈妈。
妈妈没有工作,是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家里所有的支出都要仰仗爸爸的鼻息。她只会在一遍又一遍地将两万元的佛像擦得锃亮,然后虔诚地跪倒在佛像前。爸爸总是用鼻孔看人,翘着二郎腿瘫在沙发上,乜着眼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疯女人生出疯女人”。在应酬醉酒后,爸爸就会化身为罗刹——粗重恶臭的呼吸、狰狞铁青的脸庞、砸向妈妈的拳头和沾染鲜血的衬衣。
妈妈告诉我,都是因为她上辈子没有积德,这辈子佛祖才惩罚她,怪不得谁。她生怕我要反驳,只能急切地抓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要我发誓:这辈子会好好积德,争取下辈子投到个好人家去。
妈妈不哭也不喊,她像一只一样玩偶沉默着,像是拥护爸爸的最虔诚的信徒,像是无法反抗甚至纵容的伥鬼。空气中又充满了黏着的水,我躲在黑暗的角落,像是被丢进了溺死过千千万万女孩的水里。我溺在其中,无法呼吸。
上了大学,我被迫化妆变得漂亮。其实我不清楚意义在哪里,指甲要贴上长长的甲片;衣服不能太宽松,最好可以凹凸有致;为了挑选合适的化妆品连刷几天的测评,过百的化妆品咬咬牙就买下来;就算双眼很干涩,也要适应戴着美瞳;每天早起挤出半个小时化妆。只不过每一次素面朝天、穿着T恤时,都会有人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女性就是该带着妆容出生的。我像是被谁扼住脖颈,拽着我往下深入水中,不停质问:为什么你是女生你不化妆?
大学毕业,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简单的文员工作,薪资不多,他们说,适合女生。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投去的简历全被刷掉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没那么优秀的男性。可能是我是女性,生来就已经背负了沉重的业债了吧。我活得这么艰难,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前世不修,今生才会这样的。等我还清了前世的债,日子就好过了。
二十五岁,我结婚了,妈妈说女人不用在外面打拼,早早嫁出去就是实现自己的价值了。这是我“擦亮眼睛”找到的丈夫,他憨厚老实,牵我的手时脸上会泛起红晕,他说他尊重女性,鄙夷那些看不起女性的人。他还告诉我:“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
我跪在新家的蒲团上,虔诚地叩首。现在,我算是还清了吗?
三十岁,我辞去了工作,成了家庭主妇,但还生不出孩子。在这五年里,无法生育的我,仿佛缺少了女性最有价值的功能,离开它,我什么也不是,甚至不能称之为人。我“擦亮眼睛”精心挑选的丈夫已经学会如何熟练地把我的头摁进水里。头发被剧烈地撕扯着,我的身体向后折叠,眼睫毛沾着水,灯光折射进我的眼睛,丈夫背后照着光,铁青着脸,在这颠倒的世界里像是一尊佛像。他每叹一口气,就像往我身上加了一层业债,我背负着还也还不清的罪孽前行。
我不哭也不闹。
可是啊,佛真的存在吗?过年回到家,我打扮得光鲜亮丽,举止得体地跟在丈夫的身后。妈妈也同样浅笑着挽住爸爸的手。我环视周围,原来每一位女性都是她们丈夫的附庸,是伴着月亮的星星,是戴着面具的鬼魂,是身负铁链的牲畜。我与千千万万的生活在这世界的女性一样,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溺死的边缘。我们是无限轮回中堕入同一畜牲道中的信徒,撕扯下自己的血与肉供奉着我们的神明。
又开始了。
我窒息在水里,身体却无比轻盈。我看见透明的世界,看见了丈夫黑色的跳动的心脏,看见地下佛像阖上又睁开的双眸。它青铜色的脸急速地扭曲放大,贴在我的面前,用慈善的面孔诅咒着我这一生。
继而我猛地抬起头,眼睛像燃烧的火焰,更像发红的太阳。我抓起旁边油光发亮的佛像,狠狠地往那颗黑色的心脏砸去。一下、又一下,佛像在一片鲜红中断裂,碎成一地。我看着一动不动的黑色心脏,扬起嘴角。
这悠悠大地,行走的都是鬼魂。
我知道,我是神佛不渡。
一审 吴仪
二审 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