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张鱼浣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说不上来,但总离不开去,像是烂泥巴糊了心头的门。
到这张鱼浣想着得先理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先想了自己的活计,多姿多彩的。
他张鱼浣确实是没活儿干的,但可不是损害大家的浪荡子,那么就卧在到这福兴馆子里头当个食客——说书兼题字、出画、唱腔,引客家称赞无数,简直可以说这福兴馆子是靠自个这个所谓的没活儿干的撑起来的。
他再想了自己的气节,高风亮节的。
自己是每日准时准点只携两个铜板吃两俩大白馒头,别小看这俩白馒头,这可算是最清廉的斋饭,虽仍有时囊中羞涩、由店家赊账,但这是自己凭才学和店家结上的善缘,可不是不要脸的吃喝,而是君子之交的清水美德。
再想,再想?再想想有什么呢?
张鱼浣摸了自己下巴久久留着没剃的长须。罢了他抬头,竟发现自个走的是宽阔的大路而非是那刚好容得下自己的小路,人来人往穿行,但幸好没有挤到他。
张鱼浣庆幸自己和其他人还是有距离的。
这窃喜的目光略挑,却是瞥着了陌生的街角。
走错了,张鱼浣心里暗呼不妙。
忽地,有那么一股尖味儿从这张鱼浣身侧呼呼地冒了出来,似是那么一阵云烟一下子迷了这张鱼浣的鼻尖儿。
抚着须发的手还未落,张鱼浣的眼神已经直直地定在他身侧门楼的大匾上。
“荷香楼”,本地名头最大的饭馆,四周香飘十里。
“这是肉香,里面酱油该是大把地泼洒的,葱姜蒜更是少不了,还有这响儿,一听就是油爆,热油里躺着肉花,劈里啪啦地朝天儿拉出油花来,看那烟啊,飘出来细长,灰白灰白的,这是大火啊,更印证了这厨子炒的是油爆菜!”
这是出力气的人最爱的,出力气的人挣完钱最好来这荷香楼吃一盘大肉,不局限于是不是这油爆大菜。
张鱼浣站住了,他记得自己想动来着,但总得提不起腿脚。
不对劲。
如果说自己是想贪嘴的,那得说已经在福兴馆子里吃过了,身上的俩铜板也已经好生交代,所以自己绝对不是因为贪嘴的。
张鱼浣觉得这喷香是带攻击性的,大虫般朝他冲脸而来,但张鱼浣还是不想进荷香楼,不知道为啥,不管为啥,是不想进的,是不想进的。
是自己想不进的。
往后张鱼浣真的记住路了,也可以说是谨慎于路了。
家里小楼出来,沿小道,是直道就顺着走,是弯儿就顺着拐,一直到王屠对门才停下,那儿是福兴馆子,停了搁俩铜板,吃俩白馒头,吃完由着客家兴子写字、画画、开唱,日日最多收两个铜板的钱,多的活计工钱免了——算白送。
店里的老客都认识他,兴叹离了他来这馆子吃啥都不成饭食;新客也欣赏他,赞这才不是该纳在小馆子里的。
张鱼浣似如此也是欣慰的,日复一日的平淡,淡得真的像君子之型有了仙风道骨。
可他的腿脚是越发不利索的。
这日子一直到那一年年前,张鱼浣又到了一趟福兴馆子,店家热心满满当当呈上一大盘炮羊肉。
他是把羊肉吃干净的。
留下两个白馒头,一个躲在桌角,一个躺在地上。
他们再也没等到张鱼浣。
乙
今个儿奇怪,忽的换了个年轻的说书先生。
就这我听着看来,这张鱼浣在这地见该是有点名声的。
倚着这福兴馆子的房梁,我听人说着,这张鱼浣的旧事。
“在去年,这张鱼浣可是咱福兴馆子无人不晓的常客。”这说书先生把身子往前一探,双手案上一撑。
“要论其原因,这张鱼浣,有三怪。”
只见他收起左手,一指指天,“这一怪,是这张鱼浣上馆子的习惯。先说这一日三餐:辰正、午正、酉正,他是无一刻迟早,更无一次缺席。“只见先生这第二指伸来,微皱的眉下小眼闪着异光,“再说,张鱼浣进馆子从来只花那么两文钱——买两个大白馒头,从不加菜,无酒无肉。您要问问啥只要这俩馒头,那是因为,这张鱼浣,凡是出门必定只带两文铜板,不多一子,绝无例外!”
“呦,还是个高风亮节的的主儿!”王屠提箸往嘴里塞了块大肉。
“放屁!”李医握起酒杯就是猛灌一口,坐不住了,“我还见过张鱼浣那板楞玩意儿傻呆在人荷香楼门口闻香呢。”
座下众人大笑轰然。
这荷香楼是本地有名的酒楼,四围飘香十里。
也不搭理,说书先生只管继续:“二怪,是张鱼浣他虽衣食简朴,却擅书、画,能唱腔。要说这张鱼浣写字儿,得说他爱写‘逍遥’,不过这‘逍遥’的‘遥’字儿,他总要少写一个‘点’;再说那画,张鱼浣擅画兰、梅,别的不画,若是客家硬要求画的话,就推辞‘实在不熟悉’这一说法;最后说那唱腔,这张鱼浣的唱腔,可谓是‘一朝声来风云起,半川泪挂青衫湿’,这就怪在他明明是一介平民,却有那官腔的韵味儿,京秦淮越、黄梅吴语样样精通,真可谓是民间一大奇人。”
“前年间儿还有人说这张鱼浣是被官人家赶出来的逆子来着?”徐秀才稳稳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吐出云气漫漫。
再一看,只瞅这说书先生把案上折扇一收,转过身去,“这第三怪”只见他把头侧顾众酒客,把目光往房梁上一定,扇尖儿往馆子的门槛一指,“是张鱼浣的死!”
“那便是去年年前,张鱼浣照常上的馆子,三步两步跨了门槛儿,掏了两文板子在柜台一码,人往那馆子旮旯角上一坐。可今天不一样,除开平时他要的那俩白馒头,老店家还奉上碟满满的炮羊肉,这要说是店家对老主顾的讨喜,还不如说是张鱼浣的福气!”
有食客观望了自己眼前的炮羊肉,可真可谓是鲜美诱人难以抗拒。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就是趁着乐子才偶尔开荤。
“害,顿顿俩馒头的主顾也算主顾?”前台老何算是老当事人了,“谁不知道当年都背着喊他馒头张?”
说书先生把折扇闭了置在案上,合了睁着跟没睁着差不多的眼“可是啊,接下来,这张鱼浣瞅见这炮羊肉,顿时傻了眼儿!”先生一敲那身前的木桌,“诸位啊!要想这张鱼浣平时啃那俩馒头可是连筷子都不需用,可今个儿不仅提了筷子,居然还挑起了他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羊肉!”
“害!”说书人长叹一口,“只见那张鱼浣迟疑了半刻,忽的,他一提箸,风卷残云般扫净了那羊肉,却没再动那俩白馒头,一个搁在桌角,一个掉在地上,张鱼浣大步离开,老店家来不及阻拦。”
满座酒客皆噤了声。
“……”
“这炮羊肉本来跟这是该能留客的。”
“可是在这之后,人们再也没在福兴馆子见着张鱼浣。一直到了除夕,这下没张鱼浣捧场,福兴馆子那客人们尽不了兴致,便冲他巷角的旧宅寻他。”
“众人进屋,只见那满墙黄壁,尽是白漆大字,写‘逍遥’,密密麻麻、纵横交叉,却不再如张鱼浣过去所写,少一‘点’。”
“其后,当人们进屋,众人皆惊。”
说书先生提袖把醒木往案上一拍,“啪!”
如雷贯耳。
我惊得冲出了福兴馆子。
“张鱼浣死了。”
“饿死的。”
一审 隋佳
二审 汪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