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声,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除夕零点过后,围在火炉旁的亲人渐渐散去,父亲刚巧心脏不舒服,焕文便提出为他把脉,一分钟过后,焕文嘱咐了父亲几句,父亲便回房歇下,氤氲着炭火细烟的暖房里转眼间只剩下我们二人,那双为父亲把脉的手被老茧侵蚀,粗砺、饱经风霜。
鲜为人知,这是一双医生的手。
焕文低头看着炉子里闪灭的火种,我试着打破沉默,那个深藏我内心多年的问题脱口而出,“你后悔吗?”他互搓取暖的双手猛地一顿,敛眸长叹,“没什么后悔的,这或许……这就叫做命运吧!”
1996年秋,轻狂的少年第一次离家,三百六十行,他独独选择了中医,进了首府的一所专科学校。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农村孩子的出路往往只有两条:留家务农或是外出学徒。从外省搬来当地的焕文父亲开垦着其他村民弃置的荒地,几年的努力下家庭条件有了起色,18岁就当上大队支部书记的焕文母亲深谙投资之道,“物价一天天上涨,倒不如投资孩子上大学。”这个如今国人的共识,在当时的村里显得前卫又新奇。
被寄托着希望的焕文,带着满腔热血、怀揣着“成为一名好大夫”的简单梦想,踏上了求学之路……
那天的场景他历历在目,列车缓缓驶离站台,好似一个青涩的不会留恋家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前行,他看着自己父亲一瘸一拐回家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酸楚,更感激。
事实证明心揣热爱,可越“山海”。焕文不是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的天才,但他是能够锲而不舍移山的“愚公”。凌晨四点起床背药方,看穴位图,深夜两点时铺盖着最浓厚的夜色入睡,要强的性格雕琢着这块“美玉”,焕文不肯庸庸碌碌,与 “瓦砾”为伍,而上天总是眷顾着努力的少年,“优秀学生”的称号,快人一步拿到文凭,焕文凭借着那股子“狠劲”收获了留校教学的名额。
但喜剧的面具下终究是悲剧的命运。
临近毕业那一年,焕文的父亲得了脑梗……
所有的事情在瞬息之间天翻地覆,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真实,焕文成为医生留在外地的梦想被无情地、残忍地撕碎、踩踏,变得一文不值。
家里的大哥回家了。
因为是长兄,焕文明白自己背负着什么。
后来,焕文父亲病情好转,他自己在县里医院工作,一年后被调到村里,成为了一名“赤脚医生”。
幼时的我总和焕文说世界欠他一个“最美乡村医生”的名号,他却总是一笑了之,说我插科打诨。他在村里开的诊所,又姑且不能称之为诊所,是他自己家里腾出的一个房间,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拥挤着三张病床,暖气上放着温热的输液瓶,瓶里的液体变成水汽蒸腾,又凝结流回,像焕文的命一样。他给人诊断病情的方式不是血常规,不是CT,不是核磁共振,而是把脉、听诊、问诊这些中医熟稔的方法。
焕文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农村,是村民们最大的希望。
2003年,SARS病毒在中国的肆虐导致很多道路被封,焕文成为一位患病牧民唯一的希望,一番诊断后,他断定牧民罹患乙类传染病——甲肝。我无法想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牧民和焕文怎样在他那个逼仄的小屋里度过,照顾病人之余,焕文抱着那几本泛黄、书页已经被翻出纤维毛刺的医学书不断学习,寻找更好的治疗方法……一个月后,牧民病情好转,后来他去市级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确实得了甲肝,但现在已经痊愈了。
焕文治感冒、胃病,也看妇科病和皮肤病;他不仅治好过甲肝,也成功救治了一名肺结核患者。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幸运的成分,但依旧无法冲淡焕文在我心里“平凡英雄”的色彩。
“你有没有后悔过学医?”
“治不好病人的时候就会后悔。”
焕文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医,也亲手造成过很多危急情况,他把医生叫做“高危职业”。
他给耄耋空巢老人免费看病,他在情急时刻随叫随到,但他现在主业是种地,副业是看病,如果二十多年之前他留校教书,人生的列车会不会让他在华丽的站台下车?
梦想与命运的天平,在1999年,失去了平衡。
我们都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时间将我们向前推移,改变着我们的模样。焕文生不逢时,那个意气风发、恣意潇洒的少年,陨落在了1999。
但我多想告诉他,循规蹈矩的生活之外是旷野,但我多想质疑他,批评他,自己的父亲痊愈之后,为什么没再为自己拼一把?但我不是他,也不能俯视任何人的人生,此刻那些所谓的感同身受与安慰的话语,好像大海上的浮萍,被风吹得飘散。
回首往事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人生的欢乐、悲痛、遗憾都变得一样泛黄暗淡。那些未曾吐露的过去,在心里成了一道永恒的伤疤,落了灰,不痛不痒,只是在某个阴雨天提醒着它的存在。
焕文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些什么,从年少谈到中年,他的眼神由透亮变得晦暗,炉火里噼啪的响声是命运交响曲留下的残缺音符,烟火的光亮照亮我们的脸庞,他离开前微低着头,但腰板挺得笔直。
他的医学梦,就好似这炉火里的火星,影影绰绰,时常觉得它熄灭了,但依旧留有余热……
一审:吴仪
二审: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