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评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转瞬间，无数似曾相识的记忆碎片扑面而来。

我的家乡，台湾，这个四面环海的宝岛，是承载着我幼年时光的宝地。六岁时，父母与我一同离开这片土地，来到厦门市。在厦门生活整整六年期间，我对原先台湾的生活印象就像是蒙上了一片蚕丝薄纱，陌生却又熟悉。

父母在厦门从事珍珠奶茶的生意，父亲说黑糖珍珠就是从台湾继承下来的手艺，从小耳濡目染的我对珍珠奶茶的制作流程再熟悉不过了。浓郁的黑糖水混合适量的木薯淀粉，不停搓揉，捏出小圆珠，最后再放入红糖浆中熬制晶莹剔透。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制作奶茶的过程，做法极其讲究，原叶红茶摇动出一层白色气泡，浇上牛乳，牛乳与红茶碰撞出花纹，形成渐变色。

小学毕业后，父母暂停了工作，我们一家终于有机会搭乘“小三通”路线回到家乡台湾。“小三通”路线，顾名思义，就是驻足三个地点，从厦门乘轮舰前往金门，在从金门乘客机前往台湾。我们降落于桃园机场，走出机场大门，热烈的阳光映入我的眼帘，转瞬间，无数似曾相似的记忆碎片扑面而来。我回忆起那烟雨蒙蒙的时刻，母亲牵着我的手来到这里，一辆又一辆黄出租车闪着红的绿的灯驶过，我懵懂地望着一切，乘上离开家乡的航班。

台湾的夏天常伴随着西北雨，是过度蒸发造成的，常引起猛烈的雨势，好在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我从前住的地方有一处光绪年间创立的古庙，名叫涌莲寺，游客与当地人民常拜访此地求平安，老百姓们更是在庙口摆满了小吃摊做起生意，形成芦洲庙口夜市，一片生机勃勃。夜市不仅有膨胀饱满的炸地瓜球和富含光泽的原住民香酥烤山猪肉，还有同源于福建省的小吃：蚵仔煎、佛跳墙与鱼丸汤。瞧见浓烟袅袅的涌莲寺，我便径直走到了祖母的住处，祖母是位独居的高龄人士，她住在附近妇幼医院的公寓楼里。一打开房门，那个熟悉的身影矗立在我眼前，一顶1970年代流行的奢华且弹性的中分蓬松长卷发，酒红色老花眼镜，珠圆玉润的身材撑起的亮片绸缎裙。我会心一笑，心想：哈，我这精明而又爱漂亮的奶奶真是一点也没变。祖母见到我与年幼的弟弟，竟开心得跳起了恰恰舞，整个气氛被她带动了起来。

祖母曾经打算来到厦门与我们一同居住，但于她而言，离开自己的交际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她独自回到家乡，住在了小巧的单身公寓房里。幼年时期，祖母常扶着老花镜，翘着二郎腿写着帐本，我若捣乱就是一技拖鞋朝我飞去。她特别爱佩戴首饰，手腕上有三个玉镯子、脖子上有数条金链子银链子，就连手指也穿上了数枚宝石戒指。这次回访，祖母又摘下了金项链给我们两兄弟当作礼物，这是我从祖母身上收下的第三条项链了。她给我们一人一条幸运手环，红绳编织固定着一块云母，上面刻上了符咒。

祖母对我的好总是直接的，她收集金饰，却毫不吝啬于赠与它们。她信奉佛教，就给我们观世音菩萨的雕像，许愿我们能够得到菩萨的庇佑。送礼时唱着凤飞飞的《祝你幸福》，高兴时哼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摇曳着身姿。随后到了故事环节，她辛辣地讲述着自己年轻时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的经历，同时，外面传来阵阵炮竹声。我下意识往窗户外面望去，想起了自己也曾垫着脚尖隔着玻璃看着外头热闹的情景，原来是庙会遶境。此时正是涌莲寺与各大庙堂联合举行的遶境游行，居民们敲锣打鼓，跟随着被抬起的一尊尊佛像，电音三太子跟着节拍紧追其后，欢快愉悦。祖母说除了庙会的周期性活动，每年农历三月都会举办大规模的妈祖遶境，妈祖是掌管海上航运的女神，是闵南与台湾之间共同传承的信仰，更是民间文化的纽带。

天气持续炎热着，父亲租了一辆银色的丰田汽车，我们一家往北启程，上了高架桥，车载音箱里播放着江蕙所演唱的闽南语歌曲。远处一片青绿，那是基隆山，是台湾最北部的城市，基隆市的代表性标志，整体轮廓有如鸡笼，所以取名为“鸡笼”山。我来到妈妈从前所居住的地方，那是外婆的家，是一栋温馨的二层公寓。一开门，两个穿着迪士尼公主花纹短裙的小女孩径直跑来，那是我的两个小表妹，由于小舅与舅妈在苏州工作，所以孩子由外婆来抚养长大。两位表妹的头发柔顺光滑，并按照她们的喜好，一位系着麻花辫，一位绑着双马尾。外婆站在大门口，虽然跟祖母同样珠圆玉润，但是却朴素许多。未打理的微卷短发，太阳花色的衬衣与竹编的夹脚凉鞋，为外婆增添了一些自然的风情。外婆看见我便紧紧地抱住我，她身上有一股油烟味，想必是刚刚为两姐妹做了午饭。

到了傍晚时分，基隆市如往常一般下起绵绵细雨，水气四处弥漫，这算是城市特色。大舅从工作岗位回来，外婆早已准备好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清蒸吴郭鱼、热炒新竹米粉、皮蛋豆腐......每个人都在饭桌前准备开动前，外公也来到现场一起团聚。一家子和乐融融，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象，但是在我心里，我始终认为这是外婆一手撑起的和睦关系。早在母亲读高中时，外公便离开了家庭与二老婆同住，外婆面对名存实亡的婚姻与养育三姐弟的庞大经济支出压力，独自一人扛起刷碗的工作。住在狭窄的休息室里，日复一日，更是在骑机车送货时，摔伤了小腿，至今连走路都不方便。我无法想象外婆当时是什么心情，但看见她在饭桌前笑得越灿烂，我就越尊敬这位坚强独立的女性。

隔天清晨，天边的鸟儿唱着婉转小曲，晨光透下路边的灌木丛，叶片上的水珠闪着亮光。母亲与我跟着外婆徒步去菜市场，外婆走路时背总是挺得直直的，十分有气势。母亲在后头，跟我说着外婆从前照顾我的故事。她对我说，外婆就是那位教会我站立走路的人，她那时高兴得到处告诉邻居们这个喜讯，内心充满了成就感。我才猛然知晓幼儿时段是外婆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可惜的是，这段记忆实在难以被唤醒，只能借母亲之口来拼凑这些迷失的碎片。外婆神态自若地踏入市场，与菜贩叔叔阿姨聊着天，说着流利的闽南语。眼见手边的购物袋渐渐鼓起，她走向市场出口，领着我们去买表妹们最喜欢的健达奇趣蛋，结束了一早的购物行程。

又是一顿有荤有素的午餐，我们在放空休息，外婆竟坐在沙发上玩起了平板游戏，她念叨着关卡怎么也通不了，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这时，父亲从街上买来珍珠奶茶，充足的冰块使杯身蒙上一层小水滴。我吸起一大口，那个熟悉的味道布满味蕾，这跟父亲卖的珍珠奶茶，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原来，父亲也是把家乡的味道带到了外地，那个存储于他的记忆里的味道。与亲人们一起品尝珍珠奶茶，不知不觉，这杯珍珠奶茶变得回味无穷，也许是因为脑中的记忆碎片慢慢又拼凑了起来。

我很庆幸能够重新踏上宝岛这片美好的土地，我也很庆幸能够见到祖母与外婆这两位刚强且潇洒的长辈。因为她们的存在，我才会有那美好的童年记忆，她们的付出有如夜空中的星光斑点，汇聚成浩瀚的景象，令人矢志不渝。

一审：吴仪

二审：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