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叙生长在南方,在这里一座山基本是一家姓。
小叙的童年是有姐姐哥哥陪伴的,姐姐长她五岁,哥哥大她三岁。记忆里,里屋还住着一个老阿嫲,但是只能卧在床上。阿嫲的手和脚一年四季全都藏在厚厚的棉絮里,只有妈妈端饭的时候,被子里才会探出像树皮一样紧巴巴的手。
姐姐哥哥总是不愿意接近里屋。小叙却是不怕的,因为妈妈给她煮过树皮粥,喝起来甘甘的、稀稀的。
有一次小叙趁妈妈上山背柴火时进了里屋。阿嫲躺在床上喊疼,更多的时候是铺天盖地的诅咒。骂得又急又响,猛地窜到天上,又像晴天霹雳一样轰地打下来。小叙被吓得急忙逃走,直到晒在早春的白太阳下才回了力气。
二
夏天快到了,山里的蝉从地底爬上高高的树,扯着嗓子不停地喊。小叙已经是五年级下学期了,老师说想读初中的到讲台上来,老师要登记一下。小叙看到旁边穿着花裙子的同桌站了起来,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飞到讲台前。
小叙也想站起来,可是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哥哥说不想读高中了。哥哥明明成绩很好啊,小叙已经知道穷是什么味道了……小叙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只觉得头晕晕的,人也晕晕的。
第二天要拍毕业照,可是小叙没有新衣服。旧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小叙不想穿着这一身去上最后一堂课。她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捧出姐姐的衣服。姐姐的衣服是新的、香的、红色的,像一朵红山茶。小叙被姐姐凶怕了,不敢穿,只敢对着发黄的、退到墙角才能看见上半身的梳妆镜虚虚地比划。
真好看,小叙突然掉下来一滴泪。
第二天,小叙刚醒就看见一叠新衣服摆在床头,是妈妈给小叙到隔壁家姐姐那里借来的。也是红色的,短袖的,像红蝴蝶。小叙和同桌站在一起,像两只蝴蝶在山里飘荡。
三
小叙紧了紧身上背砖的绳子,一鼓作气直愣愣地往下冲。山里的孩子是不怕下坡的,他们和苍绿的山融为一体。
小叙又是第一个到的,老板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递给小叙,又说他们马上要走了,山里太穷了,费钱又费力。小叙没有工作了,她又回到了茶园里、菜地上、猪栏中。
哥哥为了省钱,在高中毕业之后接受了分配,成为了一名教师。爸爸妈妈脸上的褶子都笑少了,姐姐从上海打来电话说是干活都更加有劲了,小叙倒是没什么感觉,她只是拉着哥哥让他先教教她。小叙也好想好想读书,在无数个夜晚,小叙躺在爸爸打的竹椅中,抬头看着星星,想象着读过书的小叙的人生。
姐姐从上海回来了,因为小叙“失业”了,妈妈决定让小叙去更大的地方看看。小叙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心里就酥酥麻麻的,干什么也不是。于是小叙决定练字,她攥着钱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姐姐总是把我跟碧姐姐比,说我的字丑,那我就努力练。”小叙在日记本第一页写着。
四
小叙和姐姐过完年又准备回到上海,为了赶明天的早班车,她们睡在了哥哥的职工宿舍里。房间窗户关不紧,风一吹呼啦呼啦冷得小叙直哆嗦。还好哥哥喜欢在房间里烧炉火泡茶,小叙和姐姐把炉火拿近了,两个人挤在床上。
炉火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小叙和姐姐手臂和脑袋都昏昏沉沉,差点错过了早班车。两个人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她们也没放在心上。小叙坐上绿皮火车,盯着窗外,火车向前开进时,小叙就在毛茸茸的绿色盆景里穿梭,窗外的山峦消失了也就离开了。
两个月后,哥哥被送进了抢救室,是一氧化碳中毒。人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差点没救过来。妈妈赶到医院时腿都软了,小叙和姐姐更是自责,怪自己没把之前的事告诉哥哥。
人生也就这么过来了。
五
姐姐要和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私奔。这个男人胖胖的,说话带着一股川普,听说以前是在部队当伙夫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不支持,小叙也觉得不好。可是姐姐就这么走了,留下小叙和一家照相馆。
照相馆的名字叫“笑笑”,小叙希望来到这里拍照的人都是幸福的。
姐姐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小叙多了一个小外甥,少了一个照相馆。那个当过伙夫的男人成了她的姐夫,他在四川惹了不少事,需要很多钱。小叙二话不说把照相馆卖了,把钱汇给了姐姐。
小叙一边听着姐姐的哭泣,一边叹气。
再过了不久,小叙也结婚了,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像无数人平淡的人生一样。
公公是一个脾气很火爆的人,古板又封建,小叙很不喜欢。小叙的爸爸妈妈没有要彩礼,甚至掏了一半的钱给小叙买新房。小叙准备买在学校旁边,这样孩子以后上学就方便了。可是公公却说他住不惯商品房,硬是拿着这笔钱雇了人在郊区修了一套自建房。很久之后,小叙因为这栋违章建筑,背上了二十万的债务。
小叙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世界上,是剖腹产。孩子生出来的时候是脐带绕颈,差点没了呼吸。小叙给孩子想了很多名字,可是最后却被公公一锤定音。
小叙坐月子的时候,智齿发炎了,疼得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小叙想吃软稀饭,可是公公却每天都煮硬米饭,小叙疼得掉眼泪,嘴巴也张不开。
还好小叙的孩子很听话,总是一哄就睡。在孩子睡着之后小叙总是想很多事情,想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想夏天的扑在窗子上的萤火虫。可是小叙不敢想未来。她只敢摸着孩子的脸,要好好长大啊。
六
在小叙还没还清债的时候,她又怀孕了。生完孩子需要上节育环,小叙不想,小叙不吃痛。她挺着肚子坐在八仙桌旁,公公坐在另一旁,手指摩挲着面无表情地说:“小叙要不然你去挨一刀吧”。小叙浑身发冷,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一时间,密密麻麻、难以启齿的疼痛刻在小叙身上,在像疾走的绣花针,毫无针法地绣出一条呼喊的流沙河。
最终还是花了钱才逃过一劫,可是小叙每晚都做噩梦,梦到那一天的红木八仙桌,梦到公公脸上分布的细纹走向,梦到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的医生,梦到手术室里红的绿的黄的灯。
偶尔呢,小叙也会梦到第一次去上海的时候。姐姐骑着老凤凰自行车载着小叙去夜市上,买了好多小吃,小叙讷讷地坐在后座,看着江边的高楼,看着亮堂的路灯。姐姐问小叙还想吃什么,想不想吃糖炒栗子?小叙看向姐姐年轻活泼的脸庞,说下次吧,姐姐说下次就是吃不上的意思。于是两人又吹着江风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好自由啊,小叙心想。
不能再往后了!
小叙在梦里告诉自己,再继续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人生了。
一审:吴仪
二审: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