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幼时爱吃鱼。但吃得很挑剔,不能有鱼腥味儿。
只有两种鱼能得到姑娘的垂青——贵州的酸汤鱼和巴蜀的水煮鱼,二者不分伯仲。酸汤鱼以西红柿为酸料,或是用腌制酸菜做汤,听上去普通,口感却格外好,一口汤一口鱼,鱼肉滑溜,酸汤清爽,飘着芝麻的醇香。水煮鱼片就少了些别致的雅兴了,只有滚烫的红油汤,花椒一束束放进碗里,大夏天吃火锅拌鱼片,桌前的人个个汗流浃背、红光满面,却又酣畅淋漓、忘乎所以。
无论这滋味多么惊艳味蕾、深入人心,也只能勾起回忆,称不上人间的珍馐。“能让我夸他鱼做得好吃,那是对一个人厨艺的最高评价。”能获得姑娘此等评价的只有外公了。
外公做鱼时姑娘喜欢站在旁边看,外公本不让,又拗不过,于是每次把围裙手套穿戴在姑娘身上。那时姑娘人还没灶台高,踩着小板凳踮起脚也要盯着锅里,生怕快到嘴边的美味又“游走”了,游回江河,游回湖泊,游回大海深处。
外公做鱼,毫不拖泥带水,专业感十足。以最普通的腌制好的草鱼来说,化冻时也要连带保鲜膜一起,才能保持水分。当然,此前先要去阳台上摘葱、挖姜、拔蒜,用清水冲去泥,铁勺刨皮,只有这样才不走味、不浪费。外公拿刀,像一位武将,在刀与案板碰撞的节奏间,在右手手腕上下跃动间,葱、姜、蒜被斩成各自相同的末、丝、块,摆在案板边。
“要是外公年轻,大概也能像动画片里的小神厨一样腾空而起,以流畅潇洒的身姿完成上述动作,完美落地吧。”姑娘常想。外公极其专注,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也不管不顾。鱼化好冻,外公小心又迅速地剥下保鲜膜,同时烧热锅底那层恰到好处的油。他将鱼“哧”地一声放进热油里,待鱼被煎至两面金黄,倒入姜丝、喷料酒提鲜、泼葱末亮色、撒辣椒韵味,混合着红的绿的酱色的金黄的……室内瞬间溢满鱼香,味蕾翩翩起舞,唇齿间衔着一团温热的感动,一直暖到胃里,牵动大脑皮层的敏感,似乎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幸福便都在这唇齿之间了。
后来,姑娘在外求学,一年比一年回家少,吃到鱼的次数也一次比一次少,却依旧很想念儿时的味道。一天,姑娘在整理照片,母亲推门进来,声音疲倦又沙哑:“外公走了。”姑娘没有抬头,只是木然注视着手中的照片——那是在故乡河边的沙地上,年轻的外公身强力壮,眼神深邃,足以钝化世上所有苦难。他笑眯眯地将年幼的姑娘托起,背景是一碧如洗的天空。就像是海浪托起鱼儿,将鱼儿抛向它们追求天空的梦想。待母亲走后,一滴眼泪才砸在老照片上,映着外公堆满幸福的脸庞。
上高中后,姑娘第一次看的电影是《大鱼海棠》。都说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可是椿的爱、湫的付出都是那么持久。姑娘在听到一句“所有的人都是海里的一条大鱼,人生就是航越大海,有时相遇,有时分开”时哭得稀里哗啦,又在看到“我是一条属于天空的鱼,因为我相信,总有一个人在天空等待”时破涕为笑。在姑娘心里,外公是没有离开的。外公只是化成了一条鱼,游过故里的湘江,游过梦里的洞庭湖,游进另一个世界的天空。在那里,外公一生平静安定,没有幼年吃不饱穿不暖的噩梦,没有青年漂泊无依的坎坷。他怀着浓烈深重、细水长流的爱垂钓湖边,儿女绕膝、欢歌笑语,也不怕惊扰了快要上钩的鱼儿。
也许有一天,姑娘能学会外公的手艺,犒劳自己的胃。也为自己的儿女端上一盘煎至两面金黄、不带腥味的鱼,满足他们挑剔的胃。在鱼香满室的时候,喃喃道:
“总有人会像鱼一样等待着你。”
一审:李紫涵
二审: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