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评

他清晰地记得，十一岁那年夏天的那个傍晚，当一条泛着金光的“鱼”捧到桌前，当他向那“鱼”伸出筷子时，周围人齐刷刷看着他，母亲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陌生的光。他甚至觉得，那个响亮的巴掌改变了接下来的一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此前，宴席上并不是没有见过“鱼”。它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中央，浇上一层芡汁，香气常勾得他胃里发酸。可奇怪的是，直至腾腾的热气消失，人们也没有戳过它一筷子。三子从小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虽沉默寡言，但在学习上异常有天赋。这在乳山这样封闭落后的小村庄极罕见，同龄人要么早早辍学打工，要么帮助父母赶羊放牛，两个哥哥也不例外。父亲母亲以出了个“才子”为荣，他也骄傲地独自暗暗享受他人赞许的目光。因此，即使眼馋，他也学着大人模样装作看不见。

那天不一样。二姨家的宴席简朴却热闹，人们竟没有忽略那“鱼”，纷纷指着它啧啧称赞。乳山的人家普遍清贫，有了上顿没下顿。三子抓住这次难得的饱餐机会，吃得甚是满足，抚摸着鼓胀的肚子，还惦念着其他菜肴。“最后的大鱼来喽！”一条手臂长的“鲤鱼”被端在盆中，精心摆弄好造型，尾巴高高翘起。鸡蛋、葱花、姜丝等调味品，制成汤料，均匀的铺洒在“鱼”身上。最神奇的是，“鱼眼”像裹着一层桐油，在烛光的照映下反射出神圣的淡金色光芒。主人劝酒一杯接一杯，人们微红餍足的脸上仿佛已经品尝过极品美味。一种酥酥麻麻的痒，像蚕吃桑叶似的啃着他的心。三子还不知，潘多拉魔盒意味着什么。三子只觉得胃里的馋虫被牢牢勾起，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臂遵循着身体本能向那诱惑伸去。筷子堪堪碰到“鱼”皮。屋里的哄闹骤停。“啪”母亲腾地站起来，扇他一耳光，呵斥：“丢脸！”三子感觉到无数目光锁定着他，仿佛针刺着他。他的大脑陷入空白，双耳嗡鸣，羞愧的红晕立马爬上脸颊。他带着满腔愤怒与不解直接跑回了家。

那天深夜，母亲捧着一碗水，略有些后悔地嗔怪道：“那是……木头鱼，咱这摆上图个吉利，也充个面子，你却……”好心的客人明知是假的，都推说掩饰，不动筷子吃“鱼”，谁也不肯道破。母亲还说了什么？那晚他回应了什么？他忘了。反正所有的记忆都是那条“鱼”和紧随那“鱼”产生的干脆的巴掌声。他的脸面在一瞬间摔得粉碎。自尊又自卑的背脊在众人凝视中，像阳光下的冰凌一样一点点地融化。他挤不出笑，朝着屋外黑糊糊的天空，一直出神。

后来，三子更努力学习，考上外地沿海的好大学，终于走出内陆深原。再后来，他顺利当上大领导，离家愈来愈远，童年记忆也愈来愈模糊，唯有那条“美味的鱼”永远烙印在脑海中。准确的说，在“那”之前他没吃过真正的鱼。可当见识到各种各样名贵的普通的稀奇的平常的鱼，三子总觉得失望极了，唇齿间回荡不起勾涎引馋的味道。他从来不伸出筷子，时常反感鱼腥味呛人得很。别人笑着招待三子：“快尝尝，美味的鱼！”他只是微微上扬嘴角，想：美味？美味是什么味呢？他看向圆桌中央那条精心烹饪的大鱼，眼里无光。

实习编辑 朱铃 李紫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