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评

明明是孟春三月，却抬眼不见日头，惨白的天幕或近或远地铺杂着或深或浅的愁云。或许上天也受新冠感染，同我等凡夫俗子般病上几轮，吝啬着春光，不肯交予大地片刻几分。

我坐着公交开着窗，料峭寒风袭面，闭眼只觉自己如同列子，凭虚御风地在城市中穿行而过。提早黯淡的天色与云摊在一起，仿佛一滩被狼毫搅得浓稠的墨汁，一滴一滴地将水墨打在玻璃窗户上，提醒我透过方窗桎梏出的卷轴去看行人往来奔走。

如凝视虚空般，我与道路两旁向后疾驰而过的一切对视——他们或者我，都渴求着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今日的生活，疲惫或倦怠，热忱又虔诚。当我正为红灯下停驻的未带伞的行人而共情雨寒，忽而，一辆披着粉红色雨衣的电动车靠着公交向前行驶——是一对母女。我看了眼手机，正好是放学的时刻，也难怪道路阻塞，只见得灯尾闪烁，却难以交汇成车流。公交与她们略略同速，从我的视角，恰好可以看见雨滴一点一点打在母女二人的头顶、身侧，击出一朵朵小皇冠。

在多年前，在家乡，在滴答春雨中，妈妈也是这样载着我上下学。

公交在站台前猛地刹车，在我前仰失神的一瞬，窗外的电动车不见了踪影。也许是去往某个岔路，也许是到达终点。近处成雨，远方织雾，阻挠着我的视野，于是连一点尾灯也瞧不见，她们就这样消失在了蒙蒙雨雾中。

雨雾烟涛处，不见来时路。

思绪绵绵随雨点落下，我看着车厢内的拥挤发呆。“下一站，太平街口”——回荡在车厢的电子音又一次把我的注意力抓起，我复又望向窗外，车辆即将行上过水桥，东去的湘江将这座古老的星城划分为繁华和沉默两部分。

看着烟雨迷茫中的岳麓数峰，犹似玉环醉眼朦胧倒在太清池，四肢舒展，好比自在天然的慵懒芙蓉。书本上的知识一瞬融会贯通，我突然明白了米氏云山的内涵：于烟波浩渺中窥见你想窥见的人间。

走走停停，公交汇入车流终于行上了湘江大桥。抛开了高楼对视野的阻碍，两侧视野是豁然开朗的水天交际成一派，橘子洲在朦胧烟雨中也浑厚可爱。我望着江水滔滔奔流，视线与橘子洲头的伟人一起随江水流向天际的那层云雾。

烟波浩瀚啊，遮挡了群山与大江的绵延；云雾飘渺啊，牵引着谁人的思念。

河岸两侧的高树，在堤岸上踏歌缓行时只觉得如何地挺拔参天，而在这烟波云雾之中却瑟缩成江山卷轴上的一处墨点。若此刻有残阳似血，定有人为云蒸霞蔚的山河壮志而感怀，雄关漫道从头越，百二秦关入彀走马可待。

可眼下只有蒙上一层灰色薄纱的江河山脉。风从江上来，吹开薄纱，吹入我的心来。我是生长在江南的人啊，一呼一吸间都是被水乡风情所滋润的存在。我写落日长河不豪阔，因为家乡的长河九曲绵延，一湾又一湾绕过村庄，绕的是寒鸦数点，绕的是瘦马西风，不见落日下的天涯断肠人。

行行重行行，几经思量处，已到下一站口。原本满满一车厢的人悉数作别，车厢空了大半。明明都是于彼此而言，我们是萍水相逢的生人，为何我会陡生一种无力的失落感。我仿佛没有渡过湘江，被抛却在了江上的茫茫烟雨之中，车厢顶直视晃眼的白炽灯复又把我推进人世。我体悟到诗歌里写“人生如逆旅”的存在，从呱呱坠地开始，便只是在与过客擦肩之中、在渺渺烟波之中，寻找归途。

是否人在保暖之后会思考自己的来处？这一抹温情脉脉、似有若无的乡愁，这到底是现代人为了理想和生计不得已的生活哲学，还是横亘古今沉淀在浩如烟海的史籍古册中，先哲留给后人们的精神血脉？

“目极烟波浩渺间，晓鸟飞处认乡关”翻云覆雨刀笔手，千秋多少憾事，凝结在这渺渺烟尘中。而浩渺烟波外，独在异乡的我都读到了与湿冷空气一同砭入寒骨的乡愁。这一切的思念牵绊着我的心绪，全都怨着烟波浩渺的湘江渡口，怨着瞧不见前路的茫茫白雾。

怨今春太晚，遣不走乡愁。

实习编辑 朱铃 李紫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