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的中篇小说《爸爸爸》最初发表在《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小说主要描绘了一个畸形的人物“丙崽”和一个原始且封闭的村庄“鸡头寨”。不同时代的读者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会产生不同的感悟,但无论以何种时代眼光审阅,《爸爸爸》背后都隐藏着一条“寻根”之路。
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人们逐渐远离了熟悉的乡村生活,那种三五成群的部落式生活方式被城市生活取而代之。鳞次栉比的高楼挤压了人们的生存空间,日新月异、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人们以往的认知。中国在几十年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精神来不及适应,肉体却已从过往中剥离出来,被抛入时代洪流中。一种急需寻求自我认同感的焦虑迫使人们不得不面向对自我的追寻、对“根”的追寻。
《爸爸爸》中的丙崽只会说两句话,一句是“爸爸”,一句是“×妈妈”。父母是我们生理意义上的根源,正是因为爸爸与妈妈的结合,才诞生了我们的生命。然而丙崽的爸爸在小说中却处于“缺位”的状态。丙崽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喊“爸爸”,他有很多的“爸爸”,却没见过真正的爸爸。他的妈妈则是曾患有疯病、被灌过大粪的农妇。这样的父母,显然无法为丙崽充当安全的庇护所。而丙崽自身,在精神状态上也处于“失智”的困境。这种语境,与突入都市手足无措的人们的生存环境有一定的契合。20世纪80年代的都市对于人们而言,是全新的事物,在惊叹其发展的同时,一股无根无绊的恓恓零落感将人裹挟。在失去了传统群居生活的安稳庇护后,个人得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抵抗沉重的孤独。丙崽的困境,也是时代中人的困境。
读来让人震撼且感动的,是村庄的迁徙。与鸡尾寨战斗的失败,意味着鸡头寨的人要另寻住处。粮食的短缺,意味着只能将有限的食物供给最有价值的人——健壮的男人女人和健康的儿童。在泪水涌出之际,他们齐声大喊“嘿哟喂”,唱起了“简”。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的祖先是姜凉、是府方、是火牛、是优耐、是刑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后来子孙渐多,于是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他们要到哪里去?“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答案飘散在风中,远行的人影缩成了黑点,折入了青青的山谷,向更幽远的深山里去了。他们总会找到落脚处,时代中的人也总会找到可供安顿的地方。
在二十世纪的时代背景之下,《爸爸爸》寻找的是精神皈依、自我认同的“根”。而在二十一世纪的视野中,阅读《爸爸爸》,仍旧具有独特的时代意义。
丙崽是一个有缺陷的人物,他只会说两句话,且眼目无神、行动呆滞,有着一个很大的畸形脑袋。吃饱了的时候,他会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这是丙崽与世界打招呼的方式。在痴傻丙崽的生活里,有母亲大声叫骂的威严维护、有关起门来在火塘边与母亲的温暖对话,被后生欺负的时候,也有伯伯仲裁缝的厉声喝止……一个让人嫌恶的角色,在韩少功细腻工巧的文本里,却也显得别样可怜,值得同情。丙崽的生活,正如韩少功在书里写到的那样“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抱怨边过下去”。再琐碎、再艰难的生活,都有值得继续的理由。
韩少功在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情感倾向,是于悲哀里寻得了一种崇高。以崇高的视野去观照人世间的一切,于是笔下所有可恨可恶的人与事,都潜藏着一份怜悯和同情。这种情感倾向进入现实,则是人文关怀。黑格尔说“没有终极关怀的时代是黑暗的时代”,韩少功的《爸爸爸》,则是时代中的一束光,照亮了人性中的“善”。
二十一世纪,人越发处于一种“异化”的状态。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层出不穷,白热化的竞争压力让人喘不过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像人人都是以将别人踩在脚下的方式往上走,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疏离、淡漠。在这样的环境中,《爸爸爸》中所追寻的人文关怀,所描述的为了村庄的生存,老人们从容赴死的集体主义信念显得更加触动人心,更加合乎人的自然属性。二十一世纪的时代背景之下,《爸爸爸》寻找的是自然人性、终极关怀的“根”。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可是有些作品,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意义与价值。韩少功的《爸爸爸》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也正是因为它的意蕴深厚、内涵复杂,才更加值得人们去阅读、去思考。
一审 曾亚妮
二审 汪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