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我家的样子,站在破旧的瓦屋前,显得局促不安。
他是村里新来的支教老师,大学生,刚毕业的样子。他是来让我去上学的,他向我那个名字都不会写的父亲解释着为什么要上学,向我那个佝偻着腰把自己埋在稻田里的母亲描绘着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
当时的我还太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我去读书,而不是成为一个木匠。以前村里中学的老师是一个只有中学文凭的木匠,偶尔来学校上上课,大多时候都是教学生怎么做模具,好让大家能在学会了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之后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木匠当时是个好活儿,村里的人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木匠,因为觉着木匠不会失业,谁家没个红白喜事的,谁家不需要木匠啊。
当他第三次把我从做木匠活的房子里揪出来的时候,我妥协了,决定去学校上学,到时候考不上大学,他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了。我的父母并没有责怪我放弃木匠的活儿,或许是因为我爷爷的缘故,爷爷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大学生,有出息,后来因为太爷爷病重,他不得不回来尽孝。当时村里都在传,爷爷在城里当了大官,赚了不少钱,但还没来得及教父亲些什么,便过世了。
但可惜的是,学校里只有我一个学生,我是他唯一的学生,他是我唯一的老师。教室漏风,桌椅板凳还是那个木匠留下的,倒还牢固,劣质粉笔扬起的灰尘总是让他咳个不停,但他还是没有停下,他执意要让我参加高考。但当时的我太贪玩,觉着一辈子在村里也没什么不好的,现在的我,除了老师以外,是全村最有文化的人,总是帮着村民们写信,还给他们念信,觉得村里人没我就不行,在村里是个活脱脱的小霸王。
但他总对我说,你要做的是让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让所有人都走出大山。只可惜彼时的我还太年轻,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悲哀和急切。
我还记得,那是临近考试的一个冬天,大雪封山,道路无法通行,赶着牲畜走在路上,还得留心牲畜滚下山去,尸首都找不到。我以为这么大的雪,便不必去上学,父母也不用收拾庄稼,于是那天,我们紧闭着门,母亲在做着针线活,父亲则在一旁打着盹儿。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母亲赶紧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雪人”,一个狼狈的“雪人”,一个裤子上沾满泥水的“雪人”。是他,他冒着大雪从几里外的学校赶到我家,来给我补习,怕我落下功课。我只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但是那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将知识点记在了心里。
我是第二年考上的,志愿是他建议的,读师范专业,学费低,不会失业。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大山,前往繁华的都市。我勤工俭学,勉勉强强能够养活自己。父亲偶尔会来电话,给我抱怨家里的橙子卖不出去,来收货的人总是压低价格。之前学木匠的人,现在彻底没活儿干了,年轻人们外出务工,都讲究西式婚礼,不再需要他们了。他们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挂断电话,我看着家乡的橙子翻了好几倍价格摆放在超市里,换上了精美的包装。有次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买了一个橙子尝尝,早已不是家乡的味道,只有酸涩,没有回味。
大学之后,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留在城市里。可每当我狂奔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时,我脑子全是那个满是黄泥的“雪人”,止不住地回味着家乡橙子的甘甜。我想,我没有理由再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又想起了他的话,要走出乡村,要带村民们走出乡村。前半句我做到了,后半句我想做到。
我带着我的同学们回到了那个偏远落后的小乡村,时间好像在这里停止了,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忘记了拉他们一把,把他们拉出这个小乡村。
我的同学们实地考察之后,发现村里的橙子非常不错,完全不比进口的差,只是因为收货的人压价,村民们没有市场的概念和比较观。如果省去了收货人这一步骤,直接让新鲜的橙子到顾客家中,或许能为村民们赚不少钱。
我也干起了我的老本行,家家户户地劝说孩子们来上学。我比他或许要更厉害一些,我的班上有15个孩子,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因为许多外出务工的家长们听说在家门口就能赚钱,于是纷纷回到了家里,有更多的孩子来到了我们的班上,当然,他也来了,来当我们的数学老师。孩子们的笑脸越来越多,我或许更加明白了成为老师的意义。就像他当初将我送出乡村一样,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成就什么事业,因为我知道,会有更多的孩子走出乡村、回到乡村、造福乡村。
乡村振兴需要我和他的努力,更需要你和他、他和她的努力,脱贫攻坚道阻且长,每当想放弃的时候,“雪人”和甜橙总会帮我找回初心、让我砥砺前行。
一审 曾亚妮
二审 汪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