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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骑白马,寻她笑靥如花

日期:2023-04-23 11:04浏览数:

我总控制不住想她。就像从现实的悬崖背身摔进回忆的深海。汹涌的海水迅速将我一层一层地吞噬,令我的心寒得发抖。模糊之间,光束刺疼我的眼,周围不断上升、相互追赶的气泡映出阿祖的模样——她的笑,她的老,她的悲,她的泪……我试着扑腾,试着张嘴想要喊出声音,但却反被回忆的海水灌满七窍,随之而来的是翻涌而上的苦涩、身体快要炸裂般的窒息……

阿祖家在一个名叫“蔡坂”的小村,每次外婆回娘家,我们都说“去阿祖那”。

阿祖的家很小,仍是古早的土墙黑瓦屋。屋旁种着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树,灰色的树皮爬满了岁月的裂纹,细长的枝干吃力地往天空延伸,零星的树叶在风中摇摇欲坠,它和阿祖一样老了。每次到阿祖家,都得先祭拜这棵老树,长大才得知,那树根紧扎的土地上,曾住着早早过世的祖公。阿祖的屋里昏昏暗暗,房顶的小块天窗投进一束微弱的光。光影里,灰尘在缓缓浮动。那古朴的高脚床和陈旧的衣柜就已占据了大半这仅仅几平米的小空间。墙上七七八八早已褪色的塑料袋让屋子显得更为拥挤,阿祖在那些袋子里宝贝地藏着为子孙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零食。屋子虽然很小,可却装下了阿祖的一生。

我那白发苍苍的阿祖,年轻时是村里公认的美人。我曾看过她唯一的照片——是和祖公的合照。黑白磨损的相片上,阿祖梳着两条油亮油亮的麻花辫,脸如银盘,两弯柳叶眉下的双眸柔情似水。她笑颜如花绽,在那黑白世界里闪耀着天真烂漫的光。而一旁板着脸的祖公却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祖公比阿祖大了十来岁。在那个贫困苦难的年代,阿祖也没能逃脱被摧残的命运。年仅十来岁的阿祖,被家里人无情卖给了人贩,人贩带她从外省一路颠沛流离,像风中流浪的树叶,最终落在祖公家里。

我对祖公的印象是不好的,从外婆口中得知,阿祖嫁给了祖公后过着更苦的日子。那苦难的年代,带给了妇女太多的悲哀。阿祖怀着孕,仍要下田栽秧。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也不免要挨祖公的一顿臭骂。阿祖一生无子,生了四个女儿。祖公后来又纳了一个小妾。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家中地位由孩子的性别决定。小妾泼辣,儿子调皮任性,欺压阿祖多年。我可怜的阿祖,也只能将所有的委屈与心酸默默吞进肚里。

父亲曾去外省寻过阿祖的亲人,但阿祖离家已将近一个世纪,便无果。祖公和小妾过世得早,四个女儿又接连出嫁,阿祖就这样守着那间昏暗小屋,一个人过了剩下的半辈子。

听戏也就成了阿祖唯一的消遣。

村里常做戏,阿祖去看戏也不闲着,背了一大包玩具和零嘴,在戏台下摆摊。这样,既能看戏,也能赚点碎银,不给女儿们添负担。从小我就很喜欢跟着阿祖去看戏,有吃不完的小零食还有热热闹闹的戏场。阿祖给刚学会走路的我留了一匹昂首阔步、栩栩如生的塑料白马。虽说是玩具,但做工却十分精巧。我总梦见白马幻化成了像唐僧白龙马那般的高大俊俏,我骑着马去阿祖家,一路别说有多风光……我的玩具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那匹白马一直陪着我长大。可当我长大了,才发现白马变得那样小,它再也没有变成真正的白马到我梦里来了。它现仍在我的书柜上,只不过和我对阿祖的记忆一样,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

越长大,我和阿祖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和她共享的时间少得可怜。学业繁忙,一年只能和她见两次面。我在高三开学前的暑假见了她。她躺在床上,干巴得就像一捆秋天的枯草。印象中她还坐在椅子上温和慈爱地看着我笑,怎么一转眼她就变得这么老了——老到都坐不住了。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成长,对老人却是一把无形的刀。她黑瘦干柴般的手握着我的手,冥冥之中我能感受到她有气无力的虚弱。她自从半年前的那个下雨天摔倒之后就卧病不起。初生的生命是顽强的,但垂暮的生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已经不怎么认得我了,嘴里说着些她过了一趟鬼门关的胡话。外婆和她重新说了我的名字,她才勉强想起来一点。一直以来,她的白发都是梳得整整洁洁的,而今却那么稀疏,那么散乱,就像那棵老树一样。她说让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她的手在我手背上摩挲着,我感受到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是岁月留下的。她就是靠这么一双手,干尽农活,带大孩子,用这么一双手,揩去一辈子劳苦的汗。说着说着,我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泪。

我也没想到这会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永远不知道所遇之人和我们还剩多少缘分,家人朋友也好,匆匆行人也罢,每一次见面都弥足珍贵。我是在放寒假回家的路上才知道她在一两个月前就已经走了的。父母怕影响我学习,瞒了我大半个学期。我没有哭,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我试着这么安慰自己。可我看着车窗外一片张灯结彩,满溢着新年的喜庆,只觉得更难过了——阿祖,你为何那么着急。

阿祖的离去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我一生的潮湿。潜意识替我选择了逃避,我渐渐淡忘了这个痛心的事实,总觉得在那个叫“蔡坂”的小村里,我的阿祖还在房中用陈旧的机子听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就像前几年那样。直到我外婆说——

她要去蔡坂给我阿祖上香。

我脑海中的理性才无情地戳破了潜意识编织的谎言。一瞬间,悲痛奔腾而来,回忆不断翻涌,残酷地证实了阿祖早已入土为安。她的容颜在我的生命中越来越模糊,但有关她的记忆却在我的心里越来越突出。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她,在忙碌的白昼,抑或是寂静的深夜。回忆是一片苦海,我在海中一点一点沉溺,我看见光束渐渐消散,只剩下一片漆黑的空灵,和被包裹着的我。黑暗中渐渐出现关于她的片段——那是她明媚的笑啊,她柔情的眼;那是她一生的悲啊,她拭不完的泪;那是她枯瘦的手啊,她飘走的魂……我猛地被旁人狂摇肩膀拉回现实,才发觉,我已满脸泪。

阿祖走后,我曾回过一次蔡坂。时光无情更迭,住在阿祖家周围老人们,也一个接一个的都化成了通往天国的风。老树彻底光秃了,它也快撑不住了。土屋斑驳的黑漆木门上了一把生锈的铁锁,就这样尘封了阿祖的一生。土屋和老树,在我的记忆里慢慢变成灰白,破碎成一地的影,随阿祖的风飘去。

蔡坂还是蔡坂,“阿祖那”却变成了回不去的童话。那俊俏的白马呵,终再次入我梦来。孩童的我骑着马靠着模糊的记忆找到戏台,终在嘈杂的人群中看见苦苦寻觅的背影——那油亮的麻花辫。

我喊:阿祖——

她回头,是年轻模样,笑靥如花。

一审:张兰心

二审: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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