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半掩的房门看到他们的笑颜,他的心一阵刺痛。
泪意涌动,他合上门,寂静立即将整个房间捆绑。他呆呆地看着这几面把他与他们分隔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的墙,遁入回忆。
生他的那年,父母被迫下了岗,一时难以找到工作,因此,卖水果、纺棉花、做维修……做能做的一切事情来谋生。母亲更是咬紧牙关,表现出惊人的魄力,拿出多年的积蓄,并四处借钱,决定自己建房,结束漂泊的生活。从他出生到三岁,房子从无到有,父母却因要还债,不得不四处奔波,他便在这安定之所里,开始了另一种漂泊。
他经常独自在家。百无聊赖,他便日复一日地面对这那面建房前遗留下来的老墙。墙已经很旧了,有许多裂痕,仿佛是它的伤口,裂痕处印刻着青苔,仿佛是它的淤青。墙体凹凸不平,虽说是单一的黄褐色,却因深浅不一,粗略扫去,像是一幅有着模糊线条的画卷,猜测这些线条组成的图案,成为他百玩不厌的游戏。伤心的时候,他默默地对着它哭,气愤时甚至直接一脚踹去,墙也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轰然倒下,只是有些许尘土跌落。他高兴时,它便应了他的想象力,为他呈现一幅幅妙不可言的图画。更多的时候,他安静地玩堆积在墙角的石头,倚着墙,看孤独的童年走远。
父母不在的时候,他有这面墙;他们在的时候,他依然只有这面墙。时日渐长,他变得可以没有父母与朋友,却不可以没有这面墙。
就这样,他和父母的关系渐渐冷淡,尤其是步入高中后,似乎他们之间,也生出一面墙。
高中的时候,他到外地求学,开始了寄宿生活,其他的同学都对这样的日子叫苦连天,他却觉得自在与舒适:终于不用再忍受父母对于他待人淡漠的微词。唯一的遗憾,是一年之中,他只能见那面墙寥寥几面。
高二结束前的夜晚,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重新回到了旧墙的身边,却发现它在哭泣、在流血。细碎的尘土不止不休地剥落,裂纹如涟漪般从中心向四方荡漾开来,隆隆的声响渐渐巨大。他惊愕地蹲下,试图拥抱它,可是就在双臂触碰到墙的时候,墙轰然坍塌,他在一片扬尘之中,难以自抑地流下眼泪……
他惊醒,环顾幽暗的四周,室友还在酣睡。他长吁一口气,轻轻地拍拍胸口,复又躺下,浑身燥热。他努力让自己这样想:一定没事的,期末考完之后,要回家看看我的墙。
而他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得知这面墙被拆除的。多年来的依靠顷刻间被销毁,那一瞬,心如刀割。父母却说得云淡风轻:“你晓得的,现在是什么年头了,搞这么一面墙,土里土气的……”他冷冷地盯着他们,转身走进房间,别无他言,用力地关门,地动山摇般的声响将他们惊愕的表情凝固。
那堵墙曾保护他,他却无力保护它。这令他心生恨意。
从此,他与父母的交流更少了。
一日傍晚,外出散步,满天流霞呈现出难以言表的美。他悠闲地路过一个工地,看见一群工人还在余晖中劳作。漫不经心地一瞥,一个轮廓闯入他的视野——看上去,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工作服破旧而肮脏。他正佝偻着背,吃力地捧着一大堆砖,砖太重了,他的脸上露出痛苦,却始终没有放下,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乱糟糟的头发折射着这晚霞的残光。
那个工人让他想起了父亲。
父亲的工作,又比他轻松多少呢?
那一刻,他忽而听到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生出悔意——其实我们各有各的不易,与其相互伤害,不如相互谅解。
回忆的潮,渐渐退却。
他们欢快的笑声隐隐传来——和他们聊会天,为他们做顿饭,日常里多关切他们,他们就会像得到天赐般欣喜。他终于明白,原来他们希望他给予的“好”,如此简单。
他在心里不断地忏悔着:爸爸妈妈,请原谅我也是第一次为人子女。真的,请原谅我。无论再艰难,你们都会想方设法地让我好好成长,而我却未曾在意过,要怎样让你们好好老去。
他看着白花花的墙,内心释然。窗外的繁星像明亮的眼睛见证着他的蜕变。他默想,是的,墙,有时是一种保护,有时也是一种束缚。而推倒后,是失去,也是重新打开。
一审:吴仪
二审:朱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