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作品语言充满鲜明的地域色彩,“京味儿”浓重。其格调以幽默、讽刺见长,描写了各式各样、千姿百态的中下层市民形象,从而高度展现了文化审视和社会批判相融合的思想意蕴。
受康拉德小说影响,老舍在《骆驼祥子》中突出人物“被环境锁住不得不堕落”的特点,将主人公的堕落归之于社会环境,揭露人与环境激烈斗争失败的必然性,文章中总是渗透着一种对命运深深的无力感。宿命决定论在小福子这种正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化社会背景下,且作为社会弱势群体,而不得不依附男性的女人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福子,这个书中只有寥寥几笔的人物,经常被人忽视。相较于打理车厂的属于剥削阶级的虎妞,小福子才是那个军阀混战的黑暗年代里底层普通女性的真实写照。她圆圆的脸庞很讨喜,有着可爱的虎牙。她拥有传统女性所具备的一切被赞扬的品质,温柔勤劳、逆来顺受。就连祥子也认为她是车夫这种下层劳动人民最理想的人生伴侣。可生于封建社会,又怎能逃脱其规则教条地约束呢?她的命运从来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从被父亲以200大洋卖给军官,到被军官当成玩物抛弃,再到后来被迫卖身,直至最后进入“白房子”自缢身亡。
面对种种变故和命运无情的嘲弄,或许她也想过抗争。可长达五千年“男尊女卑”的性别偏见、严苛的封建伦理道德、动荡不安的黑暗环境像铁链紧紧束缚着她,一个弱女子除了男性根本无从依傍。但她的父亲只是把她当作摇钱树,军官将她当作物品一样抛弃,年幼的弟弟却还要她来养活,来逛白房子的男性不断地摧残、蹂躏她。看着在虎妞死后,孤身一人却勤劳朴实的祥子时,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希冀祥子能救她于水火。可惜困顿的祥子尚且自顾不暇,更遑论照拂她。这宛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在白房子里,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彻底沦为了封建父权制度的牺牲品。
她的悲哀之处在于受时代和自身眼界的局限,而将一生都寄托在男性身上。自立自强的仆人高妈是与她有着鲜明对比的人物同样作为底层劳动人民,高妈却有觉醒的女性意识,并在数年的摸爬滚打中探索出一条独特的生存之道。而小福子根本无力摆脱封建社会的种种道德镣铐。譬如,在被军官抛弃回到家后,看着面黄肌瘦的弟弟,面对父亲要求卖身的威逼,她屈服了。她屈服于二强子的父权压迫和长姐为母的道德枷锁,在这吃人的社会面前束手就擒。
朱迪斯·巴特勒指出,身体往往标示着一个超越其本身的世界,涵盖物质、精神和社会多个层面。被迫卖身后的小福子已然将身体物化为商品,淳朴的她离精神上沦为肉欲禁脔的商品已不远矣!
老舍采用布斯定义下不可靠的叙述者,使得隐含作者与叙述者屡屡唱反调:一方面试图借老马儿这个叙述者之口将小福子卖身合理化和正常化:“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肉”;另一方面又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残酷现实下的真相——以20年代在北洋军阀统治下新旧交替、政局动荡的北京为典型环境,在一层层封建旧军阀势力和国内外资本家地盘剥下,人们累死也养不活家。于是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挥舞在头顶的一把名为“生存”的扫帚驱赶着,进入另一个深渊。人被商品化,接受资本无情地盘剥。
在那个极其重视贞洁的年代,卖身的小福子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世人的冷眼和侮辱。可自尊心强的她面对羞辱连决定生死的权力都没有。为了弟弟,她也必须不顾嘲笑与冷眼,屈辱地苟活于世。“忍辱”和“反抗”象征着她柔顺表面背后的坚强,折射了以她为代表的一批敢于牺牲、敢于反抗的底层女性。最后白房子里不堪折磨的她绝望地离开,正是她对这个封建男权统治的社会无声地控诉。而究其悲剧的根本,是她的女性意识尚未觉醒——即使有过抗争,也未能冲破男性霸权的统治。
鲁迅曾说,悲剧是将那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美好的人、美好的物,一切的一切,都被一步步蹂躏、毁灭,再仔细地展示给人看,可谓惨不忍睹。于祥子,是这个原本健康勤劳、淳朴善良的年轻人,在那样混乱和黑暗的社会环境下经历三起三落,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地坠入堕落麻木、受人唾弃的悲惨境地;于小福子,是这个无情冷酷的社会和沉重的封建教条逼良为娼,把一个曾经明媚活泼的姑娘推向绝望的深渊。还有更多的和他们一样的人,都曾为了生存深深挣扎过,可最终,无一例外,迎来的是命运的残忍判决。
小福子,不过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众多命运悲苦的底层女性的一个缩影罢了。
一审 刘佳颐
二审 汪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