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评

且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

他早已艾发衰容，终日缠绵床褥，朝不保夕。多少人盼着他早些撒手人寰，好落得府里干净。可笑气若游丝丝却不尽，这年端午，他还是挺了过来。  

天地重孝，尽管伪善参半。他的儿子们为他请来做法之人，奏唱招魂乐曲，“惟愿我大夫，快快回故里，衣食勿须问，楚国好天地……”他翻瞪着两只空白的眼球，不为所动。可慢慢地，他开始轻微地摇着脑袋，双手颤动。后来，他终于在数月的昏迷中有了意识，看着法师，嘴里大口大口吃着风，像有什么话等不及去说。儿子们见状，乱了方寸，忙哄散了法师。可他却是清醒了，从梦中的凄凄惶惶中。多少梦境不同而情味总是相似，现实与虚幻共鸣之处恰是端午之愁。  

五月，梅子黄，于江南。    

夜风尖锐，有客骑马自大都来，马蹄声脆，扰云水苍茫。那是什么声音？马蹄的掷地有声与它的缠绵悱恻契合一地，不突兀反倒别有韵律恰若浑然天成。琵琶、三弦还是扬琴？他对乐曲不甚了解。可他听得出那乐声娓娓如诉，浸透凄伤，好像曲水清流，清丽纯净却又悄怆幽邃。夜久，他孤立月下，欲小听片刻，后来却下马舞剑，衣袖轻抚琴弦，脚步细踩韵律，若蝶。他看见高楼朝天，亮一帐灯。楼中清影，种种百媚写不尽。  

次夜，复至月下。他亦不知为何，自己爱上的究竟是乐声柔肠百转还是楼内佳人抚琴哀唱？他想过登上高楼，却怕惊扰了文雅娟秀的江南女子，打破这份难得的幽静。他不知，在烟雨里，那以琴声做纱的女子，美丽如芍药般悠然绽放，等待着他这样一位知己，化解她的孤独与忧伤。    

是五月的尾巴。他方知，南方的端午过得比北方更有味道。除了包粽吃粽、喝雄黄酒的习俗，人们还会请来法师，他们手持佛杖，每走一步，铜环发出叮叮当的声响，萦绕在古巷朦胧的缝隙中，竹舟上传来的民谣调子里。寂静的烟雨楼台、寻常巷陌难得这样聒噪，人来人往，鼎盛至极，就这样肆意地雍凡着。一名白衣女子笑吟吟站得远远地，看着法师们奏唱着还魂歌，她的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女子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他看着那手腕系着五彩绳的女子，心中笃定着什么。“幸会。”他十指抱拳，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对着她。她颔首抿笑，不语。确认了眼神，一切自不必多说。  

他对着高山，对着河流，对着脚下不变的土地，发誓生老死在江南。都城开始谣言纷纷，说他受妖女所惑，沉迷美色不可开脱。不久，接来急报，他的母亲不省人事。来不及对江南的一切告别，他匆匆回城，等着他的却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婚事。他一直找着机会再次访探江南，无果。上苍带给他美好希冀，却限定了日期，水墨江南与她，注定只是风一更，水一程。  

他的人生恢复了不尽如人意。更多时候望日伤情，见苍落泪，是因为儿子不肖还是遗憾往昔？岁月蹉跎，他白了双鬓，沉浸在经久白长梦中。“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府里老少天天这样说着。可谁也不会想到到了端午，他像重获新生，嘴里念着吴文英的词：“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一颗苍老的心本该成灰，他最放不下的，还是故楼的乐声，于江南的美景。

实习编辑 汪甜甜 曾亚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