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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格

日期:2022-11-23 22:51浏览数:

荆刺停下来,寻了几个无毒的野果,捧去附近的山溪中洗了洗。流水淙淙,映着他蓬首垢面的脸孔——“白轮压青,目露三分戾气,唇角一线,口无半分情义”。一头不知礼义廉耻、不识五伦纲常的野兽,也许昨天才刚出生,也许明天就会静悄悄地去死。最重要的是,身边空无一人。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解脱的。

然而他不能解脱。他还要去杀师父。

山地哪里有路,巨木参天,盘根错节,密匝得像一堵墙,仅以披挂苔藓与棘丛作为点缀。荆刺寻着一棵粗壮的、半枯的老树,提气跃上枝头,枕着树干打算休憩片刻。

夕阳晦暗,映入这丛林里,只是一层诡异的妖红。他几乎快睡着了,忽然听到树下传来野兽的嘶吼声。一阵天摇地动,树冠像风雨扁舟似的剧烈摇晃起来。拨开簌簌落叶的横枝,只见一头丈高的黑熊,正一次次用身体撞向树干,吼声震彻林莽。

起初荆刺吓了一跳,以为那熊闻着他的气味,是想把他摇撼下去。定睛再看却不是,有另一道瘦小敏捷的影子,和那熊缠斗在一处。若他没有看错,竟是条毛色斑驳的野狗。犬牙毕竟抵不过熊爪,甚至很难咬破铠甲般的熊皮。没有坚持多一会儿,就落在下风,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凌空跌落数丈之外。看它步履蹒跚,大约很难站得起来了。

黑熊已然两足直立,咆哮着扑上,正好将后心暴露给荆刺。他抽出右手剑,看准了时机,一剑掷出。惯使刀剑的练家子,臂力千钧,携着鹘落之势,噗的一声,直中熊头。

荆刺一跃而下,却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的宝剑从碎骨脑浆中拔出来。

不远处传来“呜呜”两声哀鸣。那野狗瘸着一条腿,颠颠地跑来了,立起耳朵,俯下后腿,眼神顺从不失警惕,看身形竟还是只幼崽。一人一犬,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般沉默对望。

“丧家之犬,不要跟过来,否则杀了你。

月出山门,荆刺终于爬到了山顶。

山顶有座不知哪年哪月修建的破庙,不知哪一路倒霉神仙的雕像身首异处,横躺在衰草蛛网中间。断壁残垣漏下的霜白月光里,还坐着一个人。看装扮是个和尚,一把络腮胡子,恐怕有数月未曾洗脸了。

“哎呀呀,贫僧身无钱财,莫要劫我。”他直接对荆刺道,随即怀疑地眯起眼,“施主一个人赶路?”

荆刺捡一块空地坐下了,不耐烦地回头看看,才澄清道,“......那条狗不是我的。

“好好好,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那和尚举起一只硕大的葫芦,“两个人就可以喝酒。”

“喝酒?”

“天有好月,你有好狗。我有好杜康,只缺个好熊掌烤来吃吃……方才贫僧在林子间还真瞧着一头大黑熊,可惜手无寸铁打不过,叫这精贼畜生跑脱了。”

荆刺心道,这老和尚怎么又喝酒又吃肉又骂脏话的。

“施主衣服上有血,可是碰上了那熊?”

荆刺解下包袱,掏出那只血淋淋的熊掌来,丢在和尚面前。

“阿弥陀佛!”和尚大喜过望,也把酒葫芦丢掷过来。荆刺顺手捡来对嘴喝了一口,就着酒的辛辣搓了搓脸,还真是货真价实的杜康。

火堆直接烤生熊掌的味道并不好闻,好在破庙天井缺开一个洞,滚滚白烟缠卷着从豁口升上天空,倒像个巨大的香炉一般。

而他是炉灰中的一根棘刺。

荆刺拒绝了和尚的分享,靠坐一旁打盹。迷迷糊糊听见和尚絮叨:“施主雪中送炭,贫僧无以为赠,只有以星月为坛,草席为座,来讲一段经了。”

“啧,我不信佛。”

“我却不是为你说,是为你的狗说哩。”

“......这不是我的狗。

“哈哈哈。须弥芥子,大千一苇,既然熊掌已在你行囊中,你怎知狗不在你行囊中呢?”

那和尚捻着一条没剩几珠的佛链,对他没遮拦地笑。

荆刺在那一刻,的确是起了杀心的。

云聚复散,天光流转,寂静无声。荆刺面上落着一道斜长的影子,从他的左半脸缓缓转到了火光跳耀的右半脸。

是翘立在门口那野狗的影子。

它紧紧跟了荆刺一路,此刻却守在庙门口,不踏进一步。

荆刺重重叹了一声,放松握剑的手指,重新歪倒下来。“你对畜生还说哪门子法,念念经就可以了。”

和尚深表同意,于是真的打坐合十,如来揭谛地念将起来。

就在单调平缓的诵声中,荆刺睡着了。

那人鹤发白须,宽袍大袖,将尚在襁褓的自己从棘刺堆中抱起。一个孤老头,一个孤小子,本应当在山内共享天伦,安此余生。但是孤老头捡回来的,是棘刺堆里的狼崽子,欺师灭祖,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罪名。与此刻这般堕落相配的,唯有下一刻往更深处堕落而去。

如果梦里他是个在鲜花丛中被发现的婴儿。所有一切,是否会因此走上了不同的轨迹?

次日天蒙蒙亮,疯和尚不在了,野狗却还在。

狗趴在烬堆边扒拉吃剩的骨头,瘦得尾椎都凸翘出来。见荆刺醒了,还叼来几根以一种莫名怜悯的神情进献在他面前。

荆刺打算去一趟杜康村,从疯和尚装的满壶杜康酒推测,他应当是刚从杜康村来。如今荆刺只想快些个找到那和尚,让他把这开过佛光证过圣道的癞皮狗牵回去,别再跟着自己。带着一条狗去杀人,总归像个笑话。

市集周围的人间烟火之声,由喧闹鼎沸转为午后的稀疏倦懒。村人奇异的目光不时偷偷飘来,有几张面孔,居然还是荆刺旧时认识的。在那样的目光中,他几乎无所遁形。再抬头时,面前却立着一个矮小身影。一身打补丁的靛蓝布袄,角髻梳得凌乱,手挎篮子,问他:“热腾腾的芝麻饼,可香可甜,买一个罢?

身上统共没有几文钱,他都掏了出来。女孩说太多了,便小心翼翼地走近了,用小手轻掸了掸荆刺的袖口,“爹爹说,一分钱一分货。那么你就来我家住上一宿,洗洗涮涮,用宿钱来抵好啰。”

女孩家其实相当穷,父亲据说多年卧病,只留给荆刺一个佝偻僵卧、断续呻吟的背影。女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却十分能干,脚下垫了砖扒着灶台边,将揉好的面饼一一码进蒸笼里下锅。

“为什么只卖芝麻饼?

“嘻嘻。因为听说山上的荆大侠,最喜欢吃芝麻饼。”女孩头也不回,继续忙碌道,“我很小的时候,村里进来一伙兵匪,抢占我们的房子,白吃我们的粮食,还打伤了爹爹。就是荆大侠赶跑了那群人。我也只见过他那一面,荆大侠长得可好看,又英俊,又威风。我只盼他下次再来时,亲手做芝麻饼给他吃。”

荆刺不再搭话,心里盘算着是否立刻拿上行李,逃出这噩梦般的村庄。

乡村的夜晚十分宁静,今日初七,正是吴钩一般的上弦月。那条癞皮野狗在睡梦里咕噜两声,引得村头农户家的狗也跟着吠起来。荆刺正纳闷,忽地听见了病老头的呻吟声中,掺杂了低沉的话音。

“不,偷人家东西,我不去。”

“听爹爹说,他那一身......我可认得,那把剑最是值钱......”

一阵沉默。

“——你,你是不是要我病死才满意?!我病成这个样子,我只剩下等死......算爹求你,咳,咳......”病人抽搐似的咳嗽起来,女孩慌得连声劝病人趁热喝药。

“喝什么药!给我喝什么药!”药碗哗地泼了。

“你日日给我喝毒药,你只想毒死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女孩不敢大声哭泣,只咬着袖子呜咽两声,见荆刺杀气腾腾过来了,才惊慌喊道:“——不要!”

“我这把剑值钱,你认得的,对不对?”荆刺将剑尖抵在对方眼窝底下,沿着嶙峋的颧骨慢慢滑动,故意问,“你再好好看清楚,是不是真认得?我这把剑,姓甚名谁,杀过几个人?几只鬼?

病人喘不上气,头一歪,飞快地昏厥过去了。裆下飘来一股尿骚味。

女孩扳着他钢铸似的肩臂,哭叫道:“侠士,求求你,不要杀他!他是我爹爹,他从前待我很好的,只是病了!......”荆刺慢慢回过头,耳畔那一阵热血暴涨的耳鸣声渐渐消退下去。女孩脸上大片乌青,涕泪纷落如雨。

“你若杀了我爹爹,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我记住你的样子了!”女孩嘶喊起来,双拳猛锤他的手臂,“我要找山上的荆大侠伸冤,替我报仇,替我杀了你。”

“荆大侠,”他轻笑出声,“......你今后见不到荆大侠了。

“为什么?”

“他早就死了。

离开杜康村时,荆刺把野狗留在了那对父女那儿。

佛法浸沐的野狗也变得通晓人语,不再亦步亦趋死死地跟上来。狗站在门边目送荆刺远离,畜生的一双黑瞳里,流露出千万种难以名状情绪。那个眼神十分熟稔,一时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荆刺在那眼神中鬼使神差上了山,师父在山顶,他却停在了山腰三天。山上的柳絮扑落入荆刺的嘴里。他没有呸出来,反而嚼一嚼咽了。树籽细瘦,没有什么味道。前尘往事,却从嘴里止不住的涌上心头。荆刺想起五岁那年,上镇里看灯会,师父去给他排队买芝麻饼,让他在客栈门口的细柳下等着。他却误以为,师父是不要他了。他抓着树皮,指甲缝扣出了血,咬牙忍住哭泣,目送师父的背影在灯火中渐行渐远。杜康村那条野狗送别时的目光,即刻映现在眼前。荆刺决定下山,再去拜访那对父女。

自己一头七杀凶格野兽,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为什么在现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他想,也许是因为师父是他刚出生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为他取了荆刺这个名字的人。譬如画图,勾墨为山,皴染成石,笔之所及,历历在目,然而在那画幅中,宣纸是看不见的。譬如行路,马蹄沓飒,野草低伏,万籁有声,声声入耳。然而那条路本身,并不发出声响。

荆刺回到了杜康村。

卖芝麻饼的女孩见他归来,竟然笑逐颜开,连声叫着“侠士”,从家中端来一壶酒,一打芝麻饼,一碗酱肉,要款待他。荆刺暗自奇怪,怎么短短数日,这家人突然就吃上了酒肉。

酒足饭饱末了,荆刺说:“我没东西付你的饭钱”

女孩笑道:没有钱,你拿什么抵?”

荆刺吮了吮沾着肉汁的手指,将自己的宝剑解下来,甩在面前桌上。

剑太沉,那女孩拿不起来,只有拖在地下虚虚地拽着。

“等一等,”荆刺问“我留下的那条野狗呢?”

女孩旋身,道:“死了。”

“死了?”

“你走后,郎中来看诊,说狗肉大补元气,治结核、脾胃虚冷,正好对我爹爹的病症哩。”她粲然一笑道,“侠士,如果真能治好爹爹的病,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荆刺缓缓低下头,看着啃剩的一根肋条骨。

“昨日炖了半扇,还剩下一些,正好你回来了。我就盛一碗款待你,爹爹也十分乐意的。”

荆刺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待那个江湖人失魂落魄离去,背影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村口,女孩才将他吃剩的骨头拢成一堆,百无聊赖数了数。她本想提醒他,那条路通往后山,路途泥泞难行,但看他的样子,上天或入地,跋山或蹈海,去往东西南北,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狗骨头上的汤汁嘬净了,轻轻一搓,就露出底下黄白的骨质。她盘算着挑出后拐来,洗干净了当个玩具。她见城里的富家孩子常常把弄羊拐,光洁玲珑,怪好玩的。想来狗身上也该有一副。

坐在对面一个汉子,放下脸盆大的碗,朝这边瞟过两眼,突然发话道:小姑娘,你受骗了!”

“——什么?”抬起头,见是村东的猎户。

猎户伸出大手,在骨头堆里挑挑拣拣,一点头道:“我没认错。狗骨灰白,你这些骨头却是黄的。狗股一尺三寸,你看这根,还不到一尺。打猎这么多年,犬狼我还分得出来——小姑娘,你宰了吃的,分明是一头狼崽啊!”

荆刺似乎是无处可去了。

夜深露重,不远处浮着一个光点,非灯非烛,倒像个萤火虫,悠悠荡荡,朝他漂来。飞到近前,仔细一瞧,竟是个锃亮的大光头。头顶上三行三列,九点香疤,红光满面,苍髯如戟,怎么看怎么眼熟。

“熊掌好吃吗?”

“不比狼肉。”大和尚道。

荆刺嗤一声。

你杀了几回生?”大和尚问。

“我来算算。”荆刺扳着手指数道,“熊瞎子,野狗,癫和尚,病鬼,病鬼家的丫头,我师父......”

“加上一头狼崽子,正好七个。”荆刺指了指自己。

和尚呵呵笑两声,伸出一只油腻腻的大手,点在荆刺眉心,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喝道:

“一杀汝眼——”

手指滑向他的脸颊一侧,二杀汝耳——”

“三杀汝鼻,四杀汝舌,五杀汝身......”指头从心口往上,重回眉间,“六杀汝意。”

荆刺这下如同中了蒙药,浑身颤抖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大和尚变指为掌,分开五指,迎面将他的脑袋捉在手心里,轻而易举,像捏着一只不成器的核桃。

“七杀汝根,诸法无我,识海不染真如自见。”他蓦地放开手。

荆刺猛眨了几下眼皮,眼底酸胀难忍,两耳还灌满了钟磬嗡鸣。障眼的手掌像一片秋叶似的飘落了。

当荆刺终于取下障眼的那片树叶时,发觉自己临渊而立,而四野金秋,早已化入皑皑冬雪,早已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荆刺走在了拜见师父的山路上。

实习编辑 朱铃 吴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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