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巨流河》是一部传记作品,写作者从四岁开始,此后辗转十七年求学,历经南京、重庆、武汉、鼓楼、南开、武大……后因种种原因远渡台湾的一生的故事。
这本书在我十几岁出头的时候便已看过,当时年纪太小,似懂非懂,只记得齐邦媛一路求学的学校都是那时候我所向往的;如今重拾,一字一句慢慢读过,我的答案仍是,没有太看懂,可能是因为自己天性不喜欢这样冗长而严谨的自述。后半部分从写自己来到台湾后便颇有些索然无味,只得草草浏览一遍。整本故事,触动最大的倒不是齐邦媛、张大飞之间心动神交的爱情,而是支持齐邦媛转系,含泪读济慈的朱光潜先生、在牧草里哭泣的母亲以及深植骨气与光辉,为救国奉献一生的齐元英先生。虽然对于上述人物没有花费许多笔墨,但读来仍觉得栩栩如生,这大约是人格天生的力量吧。
《巨流河》的文笔并不是多么的华丽或老道,落笔看似稚拙却自有千钧之力。我想这种力量,是来自所写的内容,那是一个巨大的、富有争议的时代。有人说戏剧舞台上演十分最多见三分,所以若想杀死观众,必先杀死自己,此话应用到写作上亦是相得益彰。齐邦媛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太多太多情感被搁置在心头数十年,早已凝结成一片片云雨,一昔通过笔尖得以释放,抛出来的不是惊雷,就是大雪,苍凉而又厚重。她试图用一种尽量平静的情绪走入自己的回忆中,不夹杂太过于私人的感情,因为这不是她的回忆录,不是她一生情爱的展现,她甚至连个“爱”都用的那样小心谨慎。
“二十世纪,是埋藏巨大悲伤的世纪。”
“我在那场战争中长大成人,心灵上刻满弹痕。六十年来,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奋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
——“那是一个我引以为荣,真正存在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
六十年后她终于开始追忆自己的一生,在彼时彼地的台湾,遥想着那时那刻的白山黑水,念着所有浮光掠影般经过她生命里的无数数人。原本我以为自己离那个时代太过于久远,对于我们这一代没有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而言,太难感悟到其中一二。看这本书的时候,你知道她要写一个悲伤的时代,你知道她要写的是一个苦难的世纪,本来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些悲伤和苦难,但是你没有哭,没有眼泪,只有感叹,只有沉思,因为她不是为了激起谁的眼泪而写。
我很喜欢的一部电视剧叫《大江大河》,它的英文译名是“Like a flowing river”。我觉得所谓“好的文字”也应当拥有如同江流一样的力量,每一条河流都不同,恰如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在笔下的投射。《巨流河》的文字也正像江流,貌似平静,内藏激流。当我以为就要继续这样平铺直叙下去的时候,却突然涌出一股激流冲击了我。我想,不是她刻意这么写,而是那埋藏了半个世纪的故事实在太多,随便抛出一个,便足够震住我。
齐邦媛,处在那样一个动荡凄美的年代,她不得不自出生就开始触碰悲伤,从母亲荒野嚎啕哭泣的小悲伤里,一步步走进全体国民活在敌机轰炸下的大悲伤里。然而她又有另一种的幸运,是在无数同胞的报国勇气中深植骨气与光辉,见识过无数至性至纯的真君子,领略过国破山河在的壮丽与壮烈,畅游过无边无涯的浩荡书海,因而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胸襟与情怀,足以绝不苟活于人世,足以有足够的宽容与感恩活到下半辈子。
二
很多人说,看不到她的爱。好似她对爱慕过的人以及爱慕过她的人,甚至是后来的伴侣,都没有怎样的热爱。因为,这是属于那个世纪的爱。
张大飞留有一封诀别信,不是给她,却是给她的哥哥。信里写到:
“振一: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这个二十六岁的飞虎队战士,平静的离开了。齐邦媛在书中有一句:“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口里由隘口回头看我。”在她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哥哥们去爬山,那些大男生都已经爬下山,她在半山腰恐惧的进退两难,天渐黑,她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张大飞独自回头来找她,用他的棉大衣裹住她:别哭。
“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此生,我再未见他一面。”我本以为这句话只是夸张常用的修辞,但没想到齐邦媛真是从松花江畔一路流离来到澜沧江旁。一九四三年,是她和张大飞最后一次见面,一九四五年张大飞牺牲,死前最后一封信寄给她的哥哥。作者当时感到不解,我却一霎觉到爱之深、之切。
张大飞是谁?是曾经在她家中断断续续讲完自己父亲怎样被烧死的男孩,也是让十三岁的齐邦媛初次知晓什么叫做战争的人。他曾经在大风中领她回家,给她写无数的信件,穿着军大衣从远方渐渐走近,曾同她短暂的亲近,而又予她长久的分离。
齐邦媛在书中数次写到,自己与张大飞的感情并非仅仅爱情那么简单。一个是英雄的空中斗士,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因此齐邦媛嘲笑自己那些女文艺青年的信件,抵达不了张大飞广阔的蓝天。而张大飞深刻认识到自己命运的不可确定性,即便有深刻而长久的感情,亦无法面对命运的无常和战争的残酷。所以他克制并极少谈及爱这个字眼。二人之间靠信件维系,是一种暧昧、脆弱却又极为深刻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二人各自世界中最好的部分。“君子之交淡如水”,齐邦媛遇见张大飞,是他们彼此的幸运,飞虎队的年轻军官和珞珈山上的多情少女从对方身上寻求着精神支柱和养分,非倾城之恋,乃万世之情。
也许有很多人会问、会想,如果张大飞没有死,他们会怎样?齐邦媛常常觉得自己之后的选择,不管到南京还是去台湾还是在七十高龄再次回到南京,都冥冥之中受到张大飞的指引。以至于在台湾,在十数年之后被俞君追求时仍屡屡谈及张大飞。
读《巨流河》的时候我常常想起白先勇的《台北人》。齐邦媛与张大飞,《一把青》里的朱青与郭轸,同样是飞行员与女学生的爱情,可是两者的结局是如此不同。我不得不为此感到庆幸,张大飞不是郭轸,没有和齐邦媛结婚;而齐邦媛和朱青也有着天壤之别,亦不会同她一般失魂落魄,直至晚景萧索。我尝试着思索造成这般境遇的原因是什么,当然,与两者的题材不同有一定关系,《台北人》作为小说,白先勇自然需要笔下人物表现出浓厚的戏剧与悲情色彩;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想,是齐邦媛与张大飞之间,是靠着信件维系的那根看不见的丝线,它由少年人的情愫、特定的战争环境和灵魂交流编织而成。两个人虽少相见,但灵魂与思想早已在其中畅游融合,难分难解。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情感联结,它漫长而又深远,即使后来两个人分居生死的山海之侧,也足够牵系着齐邦媛不愿或忘,直至走完她的一生。
也许是因为从小对文学有着格外的向往,读这本书,印象最深刻的是齐邦媛在老师朱光潜的指导下,整日浸淫在雪莱、济慈、华兹华斯、莎士比亚中,那时她十六七岁,从东北到南京,经武汉至湖南,再到中国的西南边,穿过了大半个中国。日本的飞机占领着天空,死神一般。曾经一片欣欣之景的南京成为一座鬼城,国军节节败退,人命飘摇。
那时候的武大,朱光潜任外文系主任,他丰厚的学识将课堂变成天堂一样神圣之所,他含泪读济慈,读《夜莺颂》、《西风颂》;而齐邦媛背诵英诗,被西风颂的肃杀萧条所撼动。躲在一方临着湖边的草地上,她成为第一个在那湖边背诵济慈的中国女子。
没有夜莺却有布谷鸟,有星空,在此之间她找到一种信仰——名叫自然、名叫文学。
书中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讲她到了台湾之后的生活和工作,她选择了学理科的丈夫罗裕昌,接着遇到大陆移民潮,从白色恐怖到解严,再到2010年的台湾。
似乎经历了战争的恐惧、张大飞的死和文学的历练之后,台湾的种种成了云淡风轻的事。齐邦媛有条不紊的叙述,相较前半段而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太过平淡,太过冷静客观,这也许是为什么我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原因。
没有至纯至深的爱情,没有至浓至烈的国仇家恨,没有初识文学时对灵魂对深沉的震动。剩下的是家庭的责任、工作的挑战和对知识的追求。
按照齐邦媛自己的话来说,童年在战争打响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却在少女时期重新从文学中捡回,直到去了台湾,似乎一夜之间成年。
当她在年迈之时回大陆省亲,真是唏嘘不已。很多留在大陆的同学、朋友,皆羡慕她能在台湾安心做学问。但是齐邦媛看到的东北,已远远不是当年离开时的东北了。
人为的隔离造成人与人的离散与隔膜,她想起杜甫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之前背过这首诗,但觉悲凉,却难以体会。但在齐邦媛的语境中,真能感受到那种时间的沧桑和世事的无常。人生何处话凄凉?苏轼写,“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而对齐邦媛来说,是不相见,或动如参商。
一位老迈之人回首一生,从巨流河到哑口海,叹世事两茫茫。
三
掩上书卷回顾过往,种种原因,我们显得很健忘。在美国人欧洲人每年几百本书的规模叙述中二战时,我们这些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几乎要遗忘那段历史。
在齐邦媛的记忆中,战争是国仇家恨,是亲友离散,是天人永隔,是朝不保夕。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从文学的视角出发。
什么是文学?我不敢妄言。近年来,“文学是否已死”这一论调甚嚣尘上,以我目前稚嫩的眼光和浅薄的学识,我不认为此刻的我能够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在谈到文学有什么用时说:“它帮助认识到我们的身份和经验,我们的美德和缺陷,我们的行为和梦想,我们的幽灵和自我,我们和他人的关系,我们的公共形象以及我们最隐蔽的内心世界”。这也许能为解答这个问题提供一些参考。
文学是否已死?我想,这也许是一种地区性的症候,一种私人式的讣告;也许是一种永远在来路上的,因为公众同时的检视与忽视而加速的葬礼;也许是一种含混的呓语,一种暧昧的修辞。
但是也有可能,文学是一种存在于历史中的幽灵。它必须被质询,被抵抗,被同化,被平庸,才能死后复生,从而永远不再死亡。
文学是什么?它是“无用之大用”,是齐邦媛在战争下选择用来疗伤的信仰,是耄耋之年回忆此生笔下流淌的过往,它扎根于每一块土地,汲取着生活的养分,也无声注视着所有人前赴后继地投身于世界的江流。
它徘徊在人们的心上,而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以自己的一生去拥抱这个幽灵。
最后的最后,假若齐邦媛与张大飞于另一个世界相见。我私心想替张大飞问一声,也替所有永远留在那个年代的,美好善良的普通人们问一声,“别来无恙,故乡春风如何?”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实习编辑 汪甜甜 曾亚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