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评

“阿公，我回来啦！你在哪里啊？”

我跑过被晒得发烫的前院，在大堂门前刹住脚，见你粗糙的大手正将一把茶叶放入杯中，又偏过头来笑着应我。

盛夏灼人的热意在门外喧嚣，你望向我，双眼里的积泪映有我身后阳光灿烂的橙黄。我站在门口看你安静从容地把热水灌进杯子里，茶叶从杯底卷旋而上，将团抱的身体舒展开来，游逸出一缕缕浅淡的翠碧。

你见我望着茶杯出神，于是问我：“喝一口嘛？”

“太烫啦！”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热的天气里你总喝得下这样热的茶。

能回老家陪伴你的次数不多，每每都在夏天。南方乡下的盛夏也不悠闲，白天我与邻家的玩伴到河水边捞鱼抓虾，下午一身水渍回到家里见到一身是汗的你，我俩都挽着高高的裤腿打招呼，河水未干的小脚与田泥未净的大脚碰了个面，我手上的小鱼透过袋子好奇地打量你拎着的水杯，大概是在奇怪杯子里那些绿沉沉的家伙怎么不曾在同一条河里见过。

趁太阳未落，你往杯中添上热水就要上楼去翻晒谷子了。我兴冲冲地和你一起上楼，笑叫着说：“给我一把‘猪八戒’！”

你每次听了一定要笑，还要大声笑，笑我总是不肯叫出那些用来翻晒谷子的农具的大名，偏偏要给它起个傻气的外号。

年幼的我扛着“猪八戒”对你说去坐着吧，交给我来干。你拗不过我，暂时放下了农具，走到晒台边慢慢喝起茶来。老屋旁的水稻田蒸出青而闷的气味，低头是满眼金灿灿的稻谷，我不时抬头望望，见你沉默的背影比远山还高，抬肘举杯间，偶有一朵云影被拢入杯中，一倾手，仿佛你顺着茶水，将天上的云也一并喝下了。原本这样催人烦急、让人疲倦的夏天，在你身上却只能变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农闲时，你会从老家过来小住上一段时间。在城市里，你既不能过把农作的瘾，一口淳朴的外地方言也不能让小区里其他老人听明白你讲的话。于是白天我去上学，你独自出门转悠，晚上我回到家，你在书桌旁陪我写作业。我总要先看上好一会儿课外书，再打开书包拽出练习册。你双手合握着茶杯默默看着，不问我为什么没拿起笔，不问我为什么还不写作业。热气煨出的茶香与思绪缠绕，一同在墨字纸页之间滑行。偶尔“咕噜咕噜”的喝茶声，让书房显得越发静谧，我与你似乎漂浮到了另一个时间慢度的宇宙之中。

然而往往课外书还没翻过几页，在阿尔芒就要说出茶花女故事的关头，在维特就要与绿蒂小姐共舞的时刻，我们的小宇宙便遭到了一阵阴云的袭击——妈妈无声地潜到书桌旁。她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是不是想写作业到天亮，我也恼火地回嘴说看课外书也是在学习。

“啊哟，不着急嘛。”你把茶杯稳稳地压在桌上，替我向妈妈求情，为我驱散了欲来的风雨，给我一道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台灯照透杯中的茶水，那绿粼粼的光影让字行密密的书页化作一片片潋滟的湖，你伴护着我在自己的湖中探寻这个广阔而奇妙的世界，可以不着急地享受无关课业的阅读。

在后来那个无人回应我的夏天，大堂里不见你泡茶的身影，只看得到祭烛后你静默的面容。时间荡涤了无数的细节碎片，在记忆的画布上，茶与你的形象却愈发清晰。

你喝茶一向不讲究，茶叶只需够味，泡茶更是简单，茶袋一开，伸手一握，投杯倒水，温度与醒茶一概不虑，等茶水不烫嘴时便开始慢慢呷饮，直至温暖，便畅爽地大口喝下。茶在你这里，既不高古，也不风雅，而是平实与简明。

你有着像犁田的老黄牛一般踏实温吞的性格，有足够的耐心在盛夏里饮下一杯又一杯的热茶。当时尚且年幼的我还未被生活的激流裹挟，无所感发，只在与你共度的时光里窥见了慢慢来的生活哲学。往后无尽奔跑的日夜里，每每心悬在挣扎的边缘线上，时不时会想起你在远山金稻之间的背影和那句“不着急”。

茶，映着阿公勤恳稳重的沉静身影，蕴着阿公淳朴实在的生活哲学，在我脑海中淬成熠熠流光的精神符号。

你在热茶之中呷尽了无数个人间滚烫的盛夏，教会我在生活之中慢呷过无尽的焦灼琐事和人生滚烫的盛夏。

实习编辑 汪甜甜 刘佳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