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评

海水静静地展开，航船缓缓地靠岸。海风从身旁吹过，夹杂着下方依稀传来的人群欢呼的声音。

“不合时宜”的演讲

1924年4月，上海汇山码头人头涌动。

伴随着一阵汽笛声，“热田丸”号缓缓停靠。

从船上走下的一行人中的，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着长袍、留着大捧络腮胡须的老人。随着他一步步走下船来，人们渐渐看清，他穿着印度传统的长袍，头上缠着黑色的头巾，脚下踩着黑色布鞋。虽然衣着简朴，但神情亲切而温和，充满了智慧与力量。

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声音：泰——戈——尔——

印度伟大的国民诗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诗人泰戈尔来华访问，一时间成为为文化界的大事。

码头中迎接的队伍里有徐志摩、林徽因、郑振铎等上海的文化名人。后来在宴会中，蔡元培、胡适、鲁迅都曾出席。

泰戈尔在华的第一场演讲是在东南大学体育场。数千名从各地慕名而来的听众，簇拥在一起，期待着这位东方思想家为中国带来新的思想。

泰戈尔浑厚的声音响起，台下几千人瞬时进入了巨大的沉静，几千双眼睛望着台上异国的老人。徐志摩翻译的声音响起，大家听到这位拥有世界声誉的东方人，正在盛赞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在帝国列强的铁蹄下饱受凌辱的国人深受激励，会场里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然而谁都无法想象到的是，随着演讲的进行，几千人中渐渐起了质疑声，接着零星的质疑声汇成了巨大的反对声，让人恐怖的群愤中，有青年抡起板凳意欲向泰戈尔砸去……演讲过后，各路文化名流发表意见，陈独秀怒称泰戈尔“人妖”，郭沫若称其言论为“毒药”，而鲁迅则在失望中拂袖而去……

这位伟大的诗人到底说了什么呢。

“和平亲爱为人类之主旨。西方文明，崇尚物质，并不足以为贵，唯亚洲文化，崇尚和平，谦友爱，适宜发扬光大，乃天地之幸。”

“亚洲一部分青年，有抹煞亚洲古来之文明，而追随泰西文化之思想，努力吸收之者，是实大误。”

听起来虽然激烈，但放在今天似乎也未不可。然而，热爱和平、推崇东方传统文化的泰戈尔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中国人对于传统文化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

彼时经历着轰轰烈烈新文化运动中的热血青年，正千方百计地为中国寻找着出路。向东学日本、向西学英法，这是先进的方向，而向己求诸传统，则被认为是落后守旧的方法。

泰戈尔对于西方物质主义的批判和对东方传统文化的推崇，与当时中国青年学习西方德赛先生、打倒中国封建传统的思潮截然相反。什么古来文明、友爱和平，在饱受欺压、渴望进步的民众心中，仿佛又听到袁世凯为复辟辩护的《整饬伦常令》。而彼时的进步青年，读的是陈独秀的《青年杂志》，李大钊的《庶民的胜利》，鲁迅的《狂人日记》……新文化运动正在向“吃人”的传统礼教吹响号角、举起旗帜，想到这里，群情激奋，会场很快陷入到了混乱之中。

只留下不明所以的泰戈尔站在演讲台上，默默看着青年学生们愤怒的面目和混乱的场面……

飞鸟的回答

在来华之前的八年，1916年，泰戈尔完成了一本短小而优美的诗集。

三百多首诗，每一首都像微博一样短，读一句比刷一条短视频还要快，诗里有中国古诗般丰富优美的意蕴，但又没有古奥用典的语言。一首首轻快的小诗，关于山川、河流、花草、星辰，组成了新的、诗的世界。这些诗句像飞鸟一样轻快，视野像飞鸟一样开阔，泰戈尔将诗集命名为：《飞鸟集》。

诗里面说：“如果你因失去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今天再看这些简单而智慧的句子，似乎更容易被打动。因为相比之下，充斥在我们周围的，是夹杂着录好笑声的搞怪视频，生硬穿插着名句名言的优秀作文，以及火药味十足的网络留言……《飞鸟集》里所写的，好像在提醒我们，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诗的语言。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句子放在今天，要发在哪里？

发在微信公号，太短；发在微博，没有噱头；发在抖音，不知道配什么图片和音乐……这样优美而富有哲理的句子能不能火。我猜不行。

因为我们往往更关注具体的利益，分数、薪水、贷款……

但这似乎并没有错。只是我们回头看一句这样的诗，会发现分数、薪水、贷款不可能比太阳更闪耀，更何况即便失去了太阳，还有璀璨的群星在默默地等我们摘下。

诗歌并没有比一切生活更重要、诗人也并不比所有普通人更智慧。但是，诗能够为我们提供新的视角。

有人说，诗就是不好好说话，有人说，诗就是多按些回车的散文。但《飞鸟集》里这样回答：“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

世界就是这样多变，而我们总是固执地希望它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在我们固执的时候，我们也在慢慢地变化。我们对世界说，你不要变，变了就是欺骗，而我们也在变老、变远……但世界从没有说，人类欺骗了它，因为世界知道，真理太短暂、太有限，在沧海桑田之间，它见过无数的日夜轮回、黑白颠倒。

我们都是小小鸟

在“翻书不难团2022·安飞枪漫”中，我和团友共读《飞鸟集》。这一小节就是从“安飞枪漫”的讲稿中选出。

为什么选择《飞鸟集》？

因为我们羡慕飞鸟，因为我们向往飞翔。更因为，我们的视线被群山遮挡，我们身在幽谷山间。我们计较的是蝇头小利、纠缠的是爱恨情仇、拼杀的是富贵繁华，一声鸟鸣划过，我们抬头望天，惊觉身外还有偌大的世界。当我们巨大的身躯里只能放下功名利禄的时候，一只小小小鸟的眼中却遍是日月山河。所以我们需要《飞鸟集》，不仅仅是因为世俗世界我们需要诗歌，更因为我们需要更高更远的视野。

飞鸟的眼中，爱情要分高低，但爱情不是为了求高和就低。“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便让你的爱情坐在峭壁上。”

我们追求爱情，往往因为爱情的对象在更高的地方，就像《安娜·卡列宁娜》中列文眼里太阳一样的基蒂。但鸟儿在更高的天上，看得出峭壁的危险，更看得淡峭壁的陡峭。飞鸟看得太多、看得太广，就有一种超越世俗的洞见。

比如我们常去追求一个太高于我们的人，内心充满幻想和喜悦。但其实双方会有太多难以共识共处的地方，彼此的习惯、理念、目标，会越来越远，直到这种遥远变成了对两方的煎熬。比如有时我们又要去找一个太低于我们的人，内心就会有更大的自信。但道理是一样的，双方都会因为无法适应对方而倍受煎熬。

以前我觉得“门当户对”是对纯粹爱情的一种贬损，但站在门户之上去看，门户的后面是一个人的习惯、理念、目标，这就是两个人之间的鸿沟。我们可以向往高山，但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并把爱情悬在危险的高处。这并非妄自菲薄，恰恰因为我们有飞鸟的眼界，看到了峭壁的危险，也知道这世上在峭壁之外还有许多美丽的风景，甚至还知道有更多高的所在。只有这样，高和低，才不是我们做出选择的唯一理由。

同样的道理，不要因为峭壁是高的，便把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梦想悬挂在峭壁上。飞鸟的眼中，所见的世界就是诗，浪漫的生活就是诗。
真实的生活中，多有残忍的一面，我们只能到美梦里去寻找慰藉。但诗歌却从另一面来说：“有一次，我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你看，小说里的情节往往是，梦见相亲相爱，醒来自相残杀，要不然怎么搏取眼球。而诗歌却有理想、浪漫的一面，梦中不相识，醒来时心中犹且伤悲，却发现相亲相爱的人就在身边，这不单比从噩梦中醒来好得多，简直比从美梦中醒来，更多了几分对真实的感恩。

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标准之一，就是“具有理想倾向的优秀”作品。从这句诗中可以看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的亚洲作家的理想主义风格。

而我们这些读诗的人，不正是理想主义的捍卫者。我们向天空、向大地发问，我们向峭壁、向河流诉说。什么是诗，飞鸟所闻所见的世界就是诗。

“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是永恒的疑问。”“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

为什么要用沉默和永恒做答呢。你问老师，他会给你答案；你问父母，他会给你一百；你问智者，他会给你启发；你问路人，他可能会给你白眼………

经常有同学问我，多久能学会、多长时间能提高……最好的答案就是沉默。因为答案只有在一天一天的努力中才会找到。你看到的问题太小了，思考问题的视野太窄了，所以对时间的期待就会非常有限。

而从海天之间飞过的鸟儿，它们会向海洋和天空提问，才有机会得到沉默和永恒的答案，才有机会洞悉这个秘密：原来只有永恒、只有把永恒当作维度，才有让我们诗意面对生活中一切变化的坦然和智慧。我们都是小小鸟，但我们可以在小小的瞳孔里装入海洋天空、峭壁河流，用永恒的视野观察，用永恒的理想期待生活中的变化。

重看人间

我们再次回到上海1924年4月，上海汇山码头。

在飞鸟的视野里，海水静静地展开，航船缓缓地靠岸。海风从身旁吹过，夹杂着下方依稀传来的人群欢呼的声音。

在隆重的迎接队伍中，26岁的青年诗人郑振铎激动不已，他即将见到自己的偶像。

就在两年前，他已经从《飞鸟集》英译本译出了二百五十七首诗，接着，郑振铎穷尽一生不断补译、重译。回看郑振铎的一生，他激动地见过泰戈尔本人，也惊讶地目睹了青年学生对泰戈尔的抗议，在建国后又经历了国人重新认识和喜爱泰戈尔诗歌的过程。

六十岁那年，郑振铎在出国访问时，飞机失事、遇难殉职。正如飞鸟一般，诗人回归蓝天，化作飞鸟，再看人间。

实习编辑 汪甜甜 刘佳颐